李绪政: 车与人的变奏曲

　　车与人的变奏曲

　　◎李绪政

　　1、方向和符号

　　置身于熙熙攘攘的街市，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，我时常惝恍迷离，有一种戏剧般的离间感觉。大家都认真地紧握方向盘，目标明确，全速向前，可是我却在这样的喧嚣中，充满了眩惑，失重一般漂浮着。

　　在烟尘飞扬、喧嚣杂乱的马路边，有一个流浪汉，傻笑着，又堵车了。总是堵车，所有的车主都疯狂地摁着喇叭，刺耳地尖叫着。傻汉笑呵呵地，跺着脚，不断地说着话，像是自言自语，又像是问堵在马路中间的司机，到哪儿去，你这么急着是要到哪儿去？去干什么这么急？你要到哪儿去？

　　傻汉的问题被悬置在阳光蒸腾的马路上，没有人搭理他。

　　其实，到哪儿去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我们在走，我们在路上。还能到哪儿去？大家难道不是奔着相同的目标吗？再说了，在这样拥挤的路上，还有选择的余地吗？

　　跟着前边的车走，这就是道路，这就是方向。

　　不是你在驾车，而是车在驾着你。

　　老张是个近郊的农民，十多年前还在工地当瓦匠。后来当了工头，当了经理，有了自己的公司，先是小公司，后来是大公司，现在是房地产集团了。老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发这么大。革命就是请客吃饭。就这么简单。他说。

　　老张现在开着一辆150万的悍马。走到哪里，都像在自己家里。酒店就是厨房，洗浴中心就是卫生间，总统套房就是卧室。悍马是老张名片上的一个独特的符号。只要看到悍马，就知道是老张来了。只要老张来了，就知道先进生产力来了。

　　可是，老张还是原来的老张，还是和十多年以前一样，喜欢就着大葱吃猪头肉，喜欢喝那种用筷子一蘸、点火就燃起蓝色火苗的二锅头，还是和从前一样睡觉前讨厌洗脚，还是一拿起书本就必定想睡觉。但今天，因为老张是开150万的悍马的老张，所以连电视台的漂亮的小记者，都说张总啊，你真是知识渊博啊。

　　悍马就是符号，就是知识渊博、精明强干、创业致富的符号。

　　前些年，刚刚开始自选车牌，在北京、深圳等四个城市试点。短短几天时间，人们的想象力被大大激发，热爱祖国、最喜欢看美国倒霉的热血青年，给自己的车牌起名“USA911”；喜欢电脑和网络的人就选“IBM001”、“163COM”；喜欢研究导弹同时喜欢暗暗骂人的就选“TMD001”；做梦都想发财的选“RMB518”；喜欢神秘事物的选“UFO001”；对男女性爱有特殊兴趣的当然选“SEX001”。记得当时媒体好一顿炒作和报道，不久这项试行规定就被停止了。大家说，在这方面和国际接轨，好像还早了点儿。如今我们这个城市也可以自选车牌号了，不过有了很多限制。有限制就好，真正的自由在限制中。

　　车是个符号，车牌当然就是符号中的符号了。比如说那些由一串相同数字组成的车牌号码，除了4，任何一组完全相同或者基本相同的数字的连续出现，都是不同凡响的，这个号码就是车的主人不同凡响的标志。前些年这里特别流行8，如今更流行7了，当然是“起”的意思啊。可不是别的意思，而是提起，提升。

　　有一些重要的场所，是只认符号不认人的，只有某种车牌的车辆可以进去，不管里面坐的是谁。这样的时候，符号的作用就被放大了。符号比人还重要。

　　2、新手

　　马路上新手越来越多，越来越多的车后都贴着“实习驾驶”的标志。曾经看过一个特别谦虚的新手，车上贴着“大破车小新手，绝对心慌，让让俺”，“让”字大大的，还是胖胖的美术字，十分醒目。如果是老司机，如果不让，按常理自己都会觉得没人情味。不过，这是个理性和常识日渐稀少的时代，不按常识和规则出牌的事情越来越多，违反常理和逻辑的事触目可见，疯子辈出。所以，马路上常常可见一个年轻的老司机和一个老阿姨级的新司机抢道儿，车车相撞，主人声嘶力竭，面红耳赤。

　　这个喜新厌旧的世界上，喜旧厌新的事情并不多，老司机很多情况下有点和老医生、老教师、老专家相似，在同行中因为时间和经验的积累，赢得一份额外的尊重。但是，很多老司机往往会“倚老卖老”，对新手轻则嘲笑，重则呵斥。

　　新手是绝对谦虚的，除了脾气暴躁尚未进化完善的主儿以外，大多数新手，都甘愿忍气吞声。常常看到，马路上十字路口堵车的时候，老司机从车窗探出头，冲着前边战战兢兢、小心翼翼、如临深渊、如履薄冰的新手，大声呵斥，会不会开！练没练好！练手回家练去！这是马路！新手哪有还嘴的勇气，只有酱紫着脸，卑卑懦懦地又看镜子，又看轮子，手脚并用，在车里一番倒腾，恨不能有三头六臂。

　　新手受到呵斥，几乎都有点习惯了。从开始报名，培训，理论考试，就没少受到奚落。一屋子一屋子像装沙丁鱼罐头那么拥挤的人，一个一个窗口，一遍一遍手续。长年累月在那样的环境中当公仆，也不是件容易事，要微笑服务，确实是苛刻了，确实像骆驼穿过针眼一样难。不服你去试试看。

　　到了驾校开始倒桩、移库、上路，受到师傅呵斥，就更是天经地义了。我们学车的时候，第一天上午七八个人围着一辆破吉普，一个学员在车上，师傅跟着车走，余下的跟着师傅走，边走边讲。有个人没听明白，问师傅离合器就是档吗？它俩什么关系呀？师傅姓钱，白了他一眼，钱师傅经年累月风吹日晒，像个非洲土著，白这一眼，比呵斥一嗓子都厉害，好像格外铿锵有力。钱师傅说，二百五！看你穿的像个省长似的，其实是个二百五。那弟兄也不含糊，说，行！你二百六！行了吧。

　　钱师傅一下子火气上来了。顶撞师傅罪莫大焉。这是参加驾校学习的第一大忌，巴结师傅都来不及，还敢顶撞。钱师傅可能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。二百六。二百六也不好听啊。这还了得，气恼了，一转身走了。大家都慌了神，交了学费，时间是有限定的，考不出来就要再交钱再费时间。大家都埋怨那位老兄。老兄也一肚子委屈，说，俺都三十多了，电脑硕士都考出来了，英语都考了八级，从小到大没有人说俺二百五，俺受不了。大家就劝他，受不了也得受啊。这日子长着呢。师傅罢教，咱们全都遭殃啊，钱还好说，时间咱耗不起不是？

　　解铃还须系铃人，下午大家都督促那老兄去给钱师傅道歉。那老兄就去了，很认真地像论文答辩那样有板有眼地对师傅说，师傅，我错了，我郑重地向你道歉，我收回来那句话，你绝对不是二百六。这句话，被钱师傅反应过来，已经是三天以后了。经过几天磨合，也经过和师傅一番酒肉交流，关系已经很铁了，即使训斥，大家也都半虚心半无奈地忍受着。师傅反应过来关于二百六的道歉，也不再生气了。

　　对于那些水平低进步慢的学员，师傅总要抓住一两个可以随心所欲奚落的典型来涮涮、开开心。这对师傅而言，是个乐趣也是个安慰，应该理解他。成天在练习场上成天那么一套动作，够腻歪了。再说了，这个人人都把权益最大化的今天，别说师傅这么大的权力，即使广场上看厕所的针鼻儿那么大小的权力，都得好好用用，都需要巴结巴结才给你张平整的卫生纸，找零钱时给你找个干净的纸币。师傅不冲学员发功，难道去对着校长发功啊？校长是上级，上级就是政策。不能不讲政治、不忠不孝，更不能像《天下无贼》中葛优说的那样，有组织无纪律。

　　新手的成长过程充满坎坷，备受折磨，心灵甚至创下伤痕，这是咱的特色，习惯就好了。新手终将成长为老手。老手其实也有老手的烦恼，有空儿咱下回再说。

　　3、老手

　　驾驶技术并不特别复杂，就那么几个动作，真正考验一个驾驶人员是老手还是新手，主要在于面对不同的路况，如何应变处理。尽管老手都是从新手锻炼而成的，但老手的那种优越感，那种从容、洒脱、敢抢敢拼敢闯，有惊无险的感觉，新手是完全无法体会的。就像量变质变一样，只差那么一点火候，但老手就是老手，新手就是新手。

　　老手当然有新手绝对无可企及、无法比拟之处，要不怎么还叫老手？最常见的差异，就是新手绝对不敢酒后驾车，不喝酒都绊绊拉拉，手脚眼耳不够用，哪敢喝酒？老手却完全无此顾虑，而且酒后开车常常成为老手表现自己身手不凡的方式。很多真正的高手，越是喝过了酒，开车技术越会得到超水平的发挥。

　　我有个朋友就是绝对高手，他一般都是开车喝酒两不误的，当然遇到警察查车那是例外，他不会顶风而上，给警察朋友添麻烦。不过，万一哪一次点儿背，真被警察抓个正着，也没有太大问题，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大，他是多年的老司机，这个问题不难解决，当然免不了任何时候看到任何警察，都要点头哈腰，像看见本家亲戚一样。这也是老手和新手的区别之一，新手认识几个警察？切！

　　我的这位朋友，喝酒之后的麻烦，主要不是被警察抓，而是喝酒后开车水平格外高，创造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奇迹，给醒酒之后开车带来极大不便。有一天，他和多年的同学、同学的战友、战友的亲戚等一干人聚会，大家高兴得都拿出对付敌人的办法来对付自己，真有点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劲头，决不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。我的这位朋友，当然不能轻饶了自己，为了表达对同学的感情，实行俄罗斯改革那样的休克喝法。出门的时候摇摇晃晃，大家都劝他不要开车了，朋友说，咱老手了。说着，就歪着身子划着小弧线，一溜小跑上了车。开车比走路都稳。

　　朋友家住在所城里的一个胡同里，曲里拐弯的，拐进大胡同还要再拐两个小胡同。平日里，他一般都把车停在大胡同外边。那一天，喝了酒，果然艺高胆大，遇事不慌。开着车，忽然觉得内急，已经到了所城里了，很快就到家了，他懒得下车来找厕所，也不想在路边解决。就一直开着走，把车直根根地开到了自己的窗下。回家方便一下，倒头就睡了。第二天早晨，要上班了，忽然发现，车竟然停在窗前。他一下子愣住了，模模糊糊想起来，昨天晚上喝酒了，喝酒之后把车开进来了。可是，现在却无论如何开不出去了。胡同里已经站满了人，大家都感觉奇怪，这个小小的胡同，除了摩托、自行车和租房子做小生意的三轮之外，从来就没有进来过四个轱辘的。大家像看个怪物似的，看着那车，也看着朋友，对他既崇拜佩服，也生气，挡着大家的道。还有些幸灾乐祸，等着看他的笑话，看他怎么开出去。

　　车头仿佛卡在一个大嘴里，前边是死胡同，不可能调头，他试着往外倒车，好不容易拐过了第一个拐角，又往后退，退到第二个拐角的时候，无论如何出不去了。那里有人搭建了一个棚子，做理发小屋。他尝试了半个点，怎么也倒不出去。他心里直恨自己，昨天那么冒失。同时也佩服自己的手艺，竟然可以创造如此奇迹。

　　大家想了好多办法，甚至都想到找吊车了。有人还去打了晚报和晨报的报料电话，甚至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。最后，还是那家搭建棚屋的人，通情达理，准许朋友把那棚屋拆了一面墙，然后再负责给整修好。

　　事后，大家都问朋友，你当时怎么开进来了？那根本不可能啊。朋友说，当时就是觉得憋得慌，心想赶快回家赶快回家。也知道那里道儿窄，嘴里就不断对自己说，我是老手，我是老手。那句话好像芝麻开门一样有神奇功效，竟然就开进来了。

　　成功学上有个“积极暗示”的理论，前些年很多搞传销的常常活用这理论，让大家高声呼喊，我是成功者！我是强者！甚至有个资料说，日本企业培训职工，为了锻炼胆量，抛弃虚荣心，要求每个人都在大街上人多广众处高声喊，我是流氓！我是王八蛋！这样的训练，大概也是根据积极心理暗示的理论吧。有了这样的胆量和脸皮，当然是战无不胜，无坚不摧的，离成功当然也就不远了。

　　我的那位朋友并不懂得成功学和什么积极暗示，但他却以自己的行动阐释了这个理论。从朋友身上，我知道了，开车的老手常有，而高手不常有。高手应该是能创造奇迹的老手。任何一个行当的高手，都不仅需要经验，还需要心灵的力量和某种机缘与天意，正像成功学说的一样。所以，大家如果想当大款，或者想成为哪方面的高手，那么从现在起，对自己说，我是大款我是大款！！或者我是XX我是XX！！每日三次，每次两遍，诵毕口服白酒100毫升，忌读书。

　　诸位，试试看。

　　4、车之灵

　　人和人的差异，不仅在于外表，更在于灵性，在于那种内在生命的本质性情。有的人外表很相像，如某些饰演伟人的演员，或者双胞胎，外形堪称酷似，但是内心和灵性的差异，却可能有天壤之别。车也有灵性，要不怎么解释那些同样材料、同样设计、同一品牌、同一型号、从同一流水线上下来，但驾驶感觉和整体质量却相差甚大的现象？价值昂贵的名牌车，有的也常出故障，甚至可能是辆烂车，一个小小的无名厂家生产的车，有的倒可能很皮实、抗造，经久耐用。

　　看过新华出版社的一本书《打开宇宙的另一扇门》，书中说，物质分为阳性物质和阴性物质，每个可看可触的阳性物质，像人和汽车，都和一些类似于信息团一样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阴性物质联系着，现代物理已经发现和证明的反物质、负物质、虚物质，都是阴性物质的一部分。按照这个理论，万物有灵还真不无道理呢。

　　一辆车从设计人员的观念、计划到图纸，直到变成一辆实物形态的车，经过了多少环节、多少道工序、多少人的手呢？真是难以计数。即使一枚小小的螺丝，也是从一块矿石、一块铁锭加工而成。在无数道加工过程和环节中，每个最细小的零件，都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加工和使用它们的那个人，在那个时刻的情绪和工作态度及工作技法的影响。任何一辆行驶在大街上的车，都不断地受到千千万万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因素的影响。

　　每一辆车，都是一个精灵。

　　正像人从灵性上可分为干净的人和不净的人一样，车的灵性或许也可有类似区别。有位朋友是个十分本分的人，每天都按时下班回家。他开着一辆三手吉普，那吉普用朋友的话说，就是太好色。买车后，车的前任主人告诉朋友，要小心，那车好色，他的手艺够高的，开了多年车，从未发生磕磕碰碰的事情，可是那二手吉普开了不几天，就连续几次主动去蹭骑车和步行的女士，在闹市里走神差点与前车追尾，超过一看，也是位绝色美女。车的质量绝对没有问题，就是好色。

　　更奇妙的是，我的这位老实巴交的朋友，有一天晚上加班后往回走，走到滨海广场那里，严重堵车，绕到另一条道上，还是严重堵车，好像有什么重要活动，灯火璀璨的大街上到处是警察。朋友只好绕到另外一条路上，忽然就熄火了，怎么也发动不了。他下来检修，一看，这车正好抛锚在一家洗浴中心的门口。正看着，有人在后边拍了他一下，是刚刚发达、满面红光、流金溢彩的中学同桌，正领客人往里走，于是不由分说死活拉住朋友，说要给老同学“扶贫”。还真给他扶了“贫”，就那么一次，朋友就染上了那种难以启齿的“难言之隐”。夫人与他一同治疗，病好后，就离开了他。

　　朋友简直恨透了那辆破吉普。每次开车走到女士身边，或者经过娱乐场所的时候，都小心翼翼，叮嘱自己，一定提高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，千万不可再犯规。

　　也有灵性干净的车，却被一个不够干净的主人使唤着，成天做着不洁不净，甚至令人令车羞耻难当的事情。有的车就忍无可忍，在听够了看够了那些龌龊卑下的事情之后，奋勇献身，为民除害。报纸上常有这样的报道，比如某某和小蜜山区夜行，如何如何。比如某方重要人物酒后驾车，如何如何。

　　或许真是万物有灵的。车，当然也有灵。我们应该时时警醒，时时对这个世界心存敬畏。西方圣人告诉我们，智慧始于敬畏和谦卑。唯有如此，才有可能与人和谐，与车和谐，处处和谐，才有可能真正地共建和谐、共建真正的和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