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一鸣:岂止一个四季

　　岂止一个四季

　　◎李一鸣

　　轻轻地张开手，在手心里卧着，那把钥匙，金黄金黄的，一圆一直的形体，三凸两凹的齿，展示着极好的比例，精致无比，有力无比，富贵无比，如此的沉实而饱满，仿佛和着血液的流动在跳。细细看去，长齿如颈，底圆如体，正午的阳光里，它恰如一只初生的小鸟在憩息。我屏住气，静静地看着它，唯恐一出声，它就要扑棱棱飞去。

　　一把钥匙，打开状如钥匙的房间，打开我的心扉，一个全新的世界……

　　春

　　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

　　十八点的钟声刚刚敲响

　　爱神涉过无数时间河流

　　她悄然降临

　　在那之前，我曾经是汪洋中孤独的一条小船，曾经有远山般遥远的渴盼。从1988年3月24日18时开始，小船终于驶进期待的港湾，所有暗哑的旗语成为真诚的呼唤。

　　一篇报告文学《瘦的诗人和富有的施主》，扑入你的眼帘。那本是我为好朋友常增文的处境感叹，为满腹才华的他身在偏远无人识而呐喊。没想到文章发表后顿生波澜：来自大江南北的信件、照片连翩飞进增文的陋舍，一个花一样的姑娘终于依偎到他的身边。当然，我更没有想到，杂志来到你的案头，却启开了你多少年深闭的情感。

　　你，嘻嘻地看我，偷偷地瞥我，嗔怪地瞪我，痴痴地盯我。

　　你，随意抚弄我的头发，你轻轻捧起我的脸颊，你噘起的小嘴像含苞的花，你开心的笑脸如四射的朝霞。

　　我们去踏青，春天把葱茏从我们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去,可爱的青草伸出千万双稚嫩的小手，欢迎我们。

　　我们去林中漫步，斑斑驳驳的光为我们编织着各种各样的图案，飞翔的叶子像万千的翅膀，在风里招展。

　　我们去放风筝，看风筝在劲风里撒欢，而你和我就在空旷的野地里一会儿凝神伫立，满怀幸福的伤感；一会儿又撒欢奔跑，放纵呼喊。

　　躺在草丛中，我们感觉自己年轻的身体正在泛青、发芽，就这样长成两棵比肩的绿树，在茫茫的黄河滩。

　　市声很远。

　　童年很远。

　　当我在遥远的那个小小村落，在妈妈借住的青砖老屋中喊出第一声啼哭，我怎能想到，这竟意味着，二十三年后会是你的丈夫。

　　当我在瑟瑟的秋风里光着小脚丫串着杨叶，怎会知道百里外黄河入海的地方，漠漠沙土中，一个刚刚从沙布袋里站起的小女孩，与我有着必然的联系。

　　当我坐在千佛山下绿意环绕的教室奋笔疾书，偶然抬头，目光瞬间失神的时刻，怎会想到，远方的城市里，已有一个你，在等待着我。

　　我的出生，原来是为你的到来。

　　你百里求学，历经追寻，原本是为我准备。

　　在春天

　　我遇见了你

　　你遇见了我

　　这本是

　　前世的

　　缘

　　夏

　　随你去远方

　　伴你去流浪

　　走遍万水千山

　　有你才会有家

　　夏天，我们去远足。

　　西湖的水，清澈见鱼。拙政园的树，绿荫浓郁。鼋头渚畔划船，寒山寺里吃素。向着留园落泪，背对钱塘留影。瘦瘦的我揽着娇小的你，黑着肩头，乱着头发，在刺眼的阳光里，大汗淋漓，不停奔走。

　　那时的我们多么年轻！

　　年轻的还有瓢泼的雨。

　　那年的雨水，特别的大，泼泼洒洒，热热烈烈，好似天塌了一角。

　　紧紧依着我，握着我冰凉的手，无言地走过无人的街道，任全身被雨水彻底浇透。

　　那一次的挫折，使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小斗室，屋子里不开灯，黑暗中我睁大眼睛。此去的路怎样走？坎坷的路途仿佛没有光明。你拉我冲入盛夏的雨中。我们平素都爱雨，雨中散步清爽、浪漫而富有诗意。但此时，满怀的希望瞬间变成雨泡，心就如灌满水的鞋子一样沉重。我的天空挤满阴云，泪珠雨珠分不清。

　　录音机响了，深情缠绵的歌曲回放着：“读你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，读你的感觉像三月，读你，读你……”

　　坐在我对面，举起酒杯，你一饮而进，美目盼兮，巧笑倩兮，频频饮兮，足之，舞之，歌之，默然伤之……忽见你抽搐的背影，高耸的肩头。

　　蓦然间，我幡然醒悟。

　　我是男人！是男人，何惧挫折？是男人，怎能让心爱的女人忧心！

　　手牵手，我们来到夏夜的山颠，感受雨后的宁静，体会庸常生活的欢喜。

　　山风里，我们相拥着旋转，转过东山、北山、西山、南山，转过北极星、明星、暗星、散乱的星星，天旋地转，心转神转，仿佛转过了我们相识的春夏秋冬、风花雪月，转过了童年、少年、青年和老年。

　　虫声长长短短，万籁为我们共鸣。

　　我爱你

　　到天涯到地角

　　我爱你

　　到天荒到地老

　　这是我们唯一的决定

　　我选择了你

　　你选择了我

　　秋

　　地平线绵延着无边的诱惑

　　爱帆鼓涨升起于蓝天

　　海啊海啊

　　我愿献出我的一切

　　拥有你无尽的蔚蓝

　　我们都是在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人。

　　我们在彼此身上发现了自己，肯定了自己。

　　说着，笑着，哭着，闹着，拥着，抱着，全身心把自己交出去，忘却了有个“我”。全身心把对方融进来，不知道还有一个“你”。

　　调动所有感觉，不要视觉。

　　远远黄河沉沉涌动的声音隐隐传来。

　　窗外风动枝摇，玻璃上变换着杂乱蓬勃的各种图案。

　　从窗子望出去，长风万里，落叶飘零，大大的黄叶像灯笼，小小的树叶像发红的眼睛。这些树叶啊，离开了树枝，你去向何方？有多少从此自生自灭，有多少迷失了自己，有多少被人注意、为人忆起？

　　太阳像枚圆圆的树叶随风落到山的那端，月亮从山的这边静静飘起来。

　　望着天，数星星，一颗，两颗，三颗……到底哪颗属于我们？

　　紧紧抱着我，你突然泪沾衣襟：

　　我要家！

　　给我一个家，

　　一个

　　不需要华丽的

　　地方！

　　冬

　　山也高高

　　水也长长

　　圣洁之爱

　　汪汪洋洋

　　握着这把钥匙，这把在阳光下闪亮、暗影里放光的金灿灿的钥匙，我们的呼吸有点急促，沸腾的血液在激荡。

　　这本是校园里最破旧的一座楼房。早已退色的红砖隐隐透出白碱，砖缝里枯干的小草在风中瑟缩，变形的木制门窗裂迹斑斑，狭窄的小屋就像老婆婆的嘴，漏风撒气，嘬在旧楼的暗处。但它是属于我们的！

　　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，可以尽情地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在此倾吐，所有的情绪在这里袒露，所有的疲惫在这里卸下，所有的泪水在这里流淌，所有的面具完全摘去。在这里，我们安全；在这里，我们还原。

　　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。这个家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。外面的世界温柔而危险，外面的脚步急促而杂乱，市声扰扰，人声噪噪，而我们拥有一把自己的钥匙，就拥有了精神的巢穴！

　　……多少年之后，我们才会更加体会到它的珍贵。它是我们爱的小舟，承载着两个年轻人纯洁的冲动、对生活的美好向往、对人生的最初追求。起航了，我们的日子，茫茫的世界，我们驶向远方。

　　或许我会一败涂地

　　或许我会一贫如洗

　　只为拥有这纯净的爱

　　我对这世界感恩至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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