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牟西:梨花开满山岗

作者:胶东文学 更新时间:2019-07-19 09:50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牟西

 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,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。

  01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梨树洼这个名字的由来,完全是因为小村东南两面山岗上的野梨树。据说大约四百年前的先祖们把族人搬迁到这篇洼地的时候,是一个明媚的春天,正值坡上野梨花无拘无束地开放。满山雪白的梨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,在刚刚破土而出的野草和抽出嫩芽的柳树槐树松树的掩映下,显得格外灿烂和生机盎然。微风吹过,那香气就弥漫在小村的每个角落,小村也沉浸在春花春树温暖的怀抱之中,美丽而安静。梨树洼四面都是山,连绵不断向外延展,方圆有几百里,一条叫做南河的小河蜿蜒向西穿村而过,将几十户人家隔在小河南岸。在群山环抱的这处洼地上,小村的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,在这里繁衍生息,在这里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,迎接每一个春夏秋冬。我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小山村。

  在我还没有上学,穿着开裆裤满街跑满山皮的时候,小村已经有百来户人家了。野梨树早已不在,四周山上被改造出一片片梯田,低处的肥田都留作种庄稼,高处的一些田里长满果树,有桃树,杏树,苹果树,海棠树,最多的还是梨树,那是老书记带人整地造田修水库的时候种下的。春天一来仍旧是繁华满枝头,花香四溢,梨树洼还算是梨树洼。我高中是在百里之外的县城上的,不是每个月都能回家,后来又在近千里之外的江南上大学,并留在江南小城,梨树洼后来的事情都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。中间虽然也回去过几次,去看望三爷爷小姑他们,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,遗憾没有更多的时间到盖满积雪的山上走走看看,于是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。印象最深的梨树洼都是上高中以前的梨树洼,山山水水,乡亲父老,野花繁茂,野草萋萋,芬芳果园,都只有在记忆里,在梦境中亲近和触摸了。曾经街头南河沿晒太阳的老人,如今都已逝去,那些儿时穿梭忙碌于田间山野的壮年,也都年逾古稀,或者成为耄耋老人。跟我一起下河摸鱼,上树掏鸟,追兔子抓野鸡,偷生产队里的苹果,偷邻居家自留园里黄瓜的顽皮孩童,抑或散落在相同或不同的城市里,像春天满山散落的野花,抑或留在小村里,守着这群山果园,等候一个又一个春暖花开,却都如我一般青春不再。能聊以慰藉的,便只有这记忆。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小时候家里很穷。其实那时候,整个小村里也没有几户人家是宽裕的。偶尔有三五个人在城里工作,别人靠挣公分年底分个一两百块钱,他们每月有工资,也没多少。三爷爷家的三叔就在城里工作,在县城的造纸厂上班,不是正式工,每个月也就二、三十块钱。三爷爷家有三个姑姑,三个叔叔,一个伯伯,我爷爷兄弟三个数他们家人丁兴旺。二爷爷家只有皮大伯和老田叔两个。二爷爷留给兄弟两个五间破草房,便早早地去另外一个世界找二奶奶去了。后来皮大伯成了家,娶了从外地过来的皮大妈,我记事的时候,他已经生了三女一男四个孩子,加上皮大妈带来的一个闺女,七口人挤着两间房子,直到后来皮大伯背了一屁股债,又在南河沿新盖了四间房子。每每说起这个,爸爸好像都莫名地感动,老是眼含泪水。老田叔年纪还小,将来还要娶媳妇,皮大伯留给他三间房子,就是留给他的希望。没有这三间小破房,用爷爷的话说,就是要饭吃也没有个放棍子的地方,娶媳妇?那基本是想都别想。老田叔其实并不老,但全村人都这么叫他,老人这么叫,妇女甚至小孩也这么叫。可能是因为老田叔长得个头小,我想,还有就是村里人叫谁老什么老什么,并不只代表他的年纪大,叔叔伯伯们有时候还叫我老冬呢。自从皮大伯用一道墙把五间房子一分为二,老田叔的三间房子就成为一个乐园。他们年轻人的乐园,也是我的乐园。老田叔开始时是一个人住,一个人烧火做饭,一个人到队里上工,后来三爷家的三叔小叔都过来和他作伴,二叔还有河沿老丰家大小子,老刚家小儿子,还有别的人,也都喜欢到他这里玩,三间小草屋成了村里的光棍窝。光棍窝的光棍们过着快乐的生活,他们白天各干各的活,晚上,或者下雨坏天没法干活,或者冬天里,只要有空,三间小草屋里就很热闹。他们打扑克,下军旗,也唱京戏。什么《沙家浜》啊,《红灯记》啊,《智取威虎山》啊,等等。我常去玩,看他们在煤油灯下打扑克,听他们唱京戏。二叔拉胡琴,老丰的大小子唱,唱得有滋有味,声音婉转变化抑扬顿挫,就像夏天小河里红肚子蛙的叫声。这种蛙一般只在水里生活,山泉,小河沟随处可见,成年的体型没有青蛙那么大,后背的颜色就像村民自家制作的豆瓣酱,肚皮则是一片红的颜色,我们都叫它弯弯勾子,“弯弯勾子,戴红兜子”是大人们编的顺口溜,叫起来咕嘎咕嘎的,有的孩子说它在说话,好像是在说“你我-你我,面儿紫-面儿紫,咱俩-咱俩”,二叔他们就给老丰儿子取个外号叫弯弯勾子。我还学会了几句呢。有“我家的表叔数不清,没有大事不登门”,“同志们,前面就是沙家浜”,还有“天王盖地虎,宝塔镇河妖”,“我封你为威虎山老九,谢三爷”。这些台词每每在与小伙伴们玩耍时蹦出来,小伙伴们就会露出崇拜的眼神,这让我格外骄傲。下河摸鱼,上树掏鸟窝之外,我们偶尔也闯闯祸,比如偷队里的苹果,跑别人家自留园里找黄瓜,有人告密我们就骂他叛徒,叫他王连举,把看山护林的三个老头分别叫做鸠山,胡司令和座山雕。老田叔的小屋之外,东书房是我另一个乐园。白天大人们都上山干活,我便常常来这里玩。这个东书房很有些年头了,在村子的东头,南边就是一队的马棚。东书房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,四面都有房子,朝南的一排房子中间开个过洞,走进去就是院子,过洞两边各有一个教室,分别是小学一二年级和三四年级的,余下的房子是老师的食堂和宿舍。面朝东是一个戏台。梨树洼以前是有戏班子的,听邻居讲,我爷爷是戏班的管事的,我大伯是很好的青衣,他在戏班排演的京剧《穆桂英挂帅》中唱过穆桂英,台下病重的奶奶居然没看出来,还一个劲地夸,这是谁家孩子,唱得真好。那时还没我,我能记得的,是大人们排练的《智取威虎山》,奶奶已不在,爷爷也不太管事,大伯也没唱,他和三爷家的杰大伯拉二胡,二叔演的杨子荣,弯弯勾子来的二零三,堂哥来的栾平,三姑是常宝,爸演的孙达德,还有好些角色。可惜的是我只看到他们排练,他们啥时候公演的不知道,我都没看过。四合院的东面和南面的房子本来也有教室,后来村里在东书房的北面新盖了一排大瓦房,五年级和初中的几个班就搬到新教室了。

  这两处校园我很喜欢来玩,在老书房教室外听老师讲课,看老师提问笨蛋学生问题,答不上来都会挨揍,然后再跑到新书房,看初中生们做课间操,上体育课。再大一点,一起玩的小伙伴们都陆续上学了,我也想去,可是学校不要,说年龄小,我就回家哭闹。后来爸爸去找老师说,好说歹说总算同意让我上了学。上学以后,老田叔那光棍窝就去的少了,而且光棍们一个个都到了结婚的年龄,先后娶了老婆,三间茅草屋只剩下老田叔和小叔了。老田叔也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了,村里有些人就替他着急,尤其是三奶奶。她跟我几个大伯说过好多次,让他们找找媒婆,看看有没有合适的,帮老田叔找个人,高矮胖瘦长得丑俊全不管,条件很简单,是个女人,将就能过日子就好。媒婆当然找过,方圆几十里地也都找人打听过,先后看过几个人,都是老田叔不要人家,弄得几个叔叔伯伯和我爸他们都很为难。时间长了,老田叔也嫌烦了,每当有人说起要帮他找个人什么的,他就没好气地说:“你们都快悄悄地吧。”在我的眼里,老田叔就是人长得小点,皮肤黑点。皮肤黑我觉得是他老根机器打交道造成的,他会摆弄机器,生产队里的脱粒机,拖拉机,抽水机,他都能叫开门,小毛小病的自己还能修哩,好坏也挣十分,要不村里的磨坊也不会交给他管理,怎么会找不到老婆?西街上老考,三十大几了还流鼻涕,不也找了个从河南要饭过来的女人?我老田叔比他强多了。后来慢慢有些明白了。老考人是不咋样,可人家父母健在,兄弟姐妹一大堆都来帮忙。老田叔呢,三爷三奶奶帮过忙,几个叔叔伯伯也张罗过,始终没成,老田叔烦了,大家心里也懒了。皮大伯自己一大堆孩子,新盖的房子又落的一屁股债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,加上他跟我大妈三天两头吵架,本来就穷的日子,过得更加憋屈不舒心,自己还应接不暇自身难保,哪里有心思管别人?逢年过节能喊老田叔去吃个饭,就很不容易了。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上初中前的那一年,春天来得似乎比以往都要早。好像过了年没几天,村东庄子山坡下那一丛茂密的迎春就开出金黄色的小花,远远看去,看不到枝丫,就是一片焦黄的山丘,在松树林边格外醒目。杏花也开了,不几天功夫,山岗上的苹果树、梨树、桃树也都冒出了白的红的花朵。梨树花的绽放宣告梨树洼春天的又一次来临。这是一个真正的春天,这春天的暖风不仅吹开了梨树洼的果树山花,让满山满岗到处生机勃勃,也吹开梨树洼人心头那朵希望之花。这是改革的春风,开放的春风,她吹遍了大江南北,吹遍广袤的神州大地。

  在这个春天里,梨树洼的田分了,每家每户按人头,按田地的肥沃贫瘠能否浇上水分到人们自己手里,马棚的马牛骡子还有农具机器是不同的人承包的,果园也分了,分成几大块,由不同的人组织在一起承包。爸和大伯他们联合其他几户人家也承包了一片。爸和伯父他们本来就在生产队的果业队里,管理果园都有经验,但有的人担心,担心年头不好,别搞不好赔了。也有人眼光好看得远,说管理跟上去,别让果树出现什么大小年现象,再把病虫害控制好,怎么着也比在集体的时候收的果多,结的果好。果然,老天爷很帮忙,这一年风调雨顺,果园获得丰收,粮食也得的比以往年份都多,梨树洼的人们内心的喜悦隐藏不住,都挂在盈盈含笑的脸上。深秋收完花生和地瓜的时候,农忙就结束了,爸也分到了卖苹果卖梨的钱。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看着爸爸妈妈在数,足足有二千多!而一年以前,爸妈两个人每天到队里干活,每天挣十七分,一年下来,年头好也不过挣三百来块钱,这是多大的差别!爸笑着问我和妹妹想要点啥,我毫不犹豫地说要个电视。二叔家有了,杰大伯家也有了,我已经羡慕了不知多少天了。“要什么电视要电视,要四、五百块钱呢!”妈马上反对,妹妹也叫着要,说自己有了,就不用老跑别人家去看了。爸眯缝着眼,看上去高兴又兴奋:“电视就电视,这果园咱包了三年,只要政策不变,以后好好管理,三年后咱也成万元户了,三五百块钱咱还舍不得?”爸是说话算数的,三个星期后就托三叔从城里捎回一台。

  老田叔也不错,他承包了村里的磨坊。村里人知道他干庄稼活不咋地,可他会摆弄机器,也没人跟他争抢。磨坊在东书房南边,靠近原来一队的马棚,小小的只有两间房,别小看这小小的磨坊,村里人还有上下村里人们吃的玉米面,小麦磨的白面,地瓜面,还有牲口吃的草料,都是从这里出去的。二叔帮他算过一笔账,去了本钱,去了用的油用的电,一年下来他至少能挣二千块钱。老田叔呵呵一笑,说哪有那么些。“哪有那么些?只怕还不止吧!”二叔反问他,他就笑笑,不说话。杰大伯就说:“老田这下虎起来了。”新年在祥和热闹之间,轰轰烈烈就过去了,梨花谢了的时候,太阳已经有些热了。没来得及脱下毛衣的人们,都敞着怀,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草混杂的香味。果园人工授粉忙活了一阵,把大人们累得够呛,授粉完了,是难得的空闲。

  南河沿几颗垂柳的树荫里,坐着打扑克的人慢慢多了起来。一边打牌,还一边交流管理果树,布种庄稼的事,也有人传说着城里人带来的消息。不远处,老金的自留园外一群半大的孩子在哄闹,有没上学的,有上了学星期天在外面玩的,围着两条狗。两条狗屁股对着屁股,紧紧连在一起,在孩子们的哄闹和棉槐条抽打下,惶恐地吠叫着。“哟,这不是妈妈儿子两个吗?”,走过的妇女认得两条狗,笑着说道。孩子群更加喧闹,有人用棍子打,有人扔石头。两条狗不住地汪汪直叫,一个拖着一个想从人群中逃脱,身体还是紧紧连在一起,让它们行动很是不便。老堂是个最能出坏主意的人,他就捉弄过上面村子的一个人。那人有点傻乎乎的,整天想老婆,想得入迷,逢人就央求人家帮他做媒,还编了顺口溜唱:“单腿裤子吹洋号,俺没有媳妇儿谁知道?大妈大婶操个心儿,赶快给俺办弄个人……”有一次经过我们村,老堂就骗他要给他做媒,条件是他脱了裤子,从西大道跑到西水库,再跑回来。那人真就跑了,惹得村里人哈哈大笑,老堂只是给他发了一支烟,哪里会给他做媒?气得那人他娘在自己村里破口大骂,骂老堂不是人养的。老堂凑着热闹走到孩子中间,给他们出注意,他让一个孩子从家里拿出一根大人用来挑柴草的杠子,说要把杠子从两条狗尾巴那里穿过,然后抬起来。一旁的大人们都看的哈哈笑,有两个孩子还真听话,按照老堂的说法,把胳膊粗的杠子往两狗之间插,两条狗不知道孩子们要干嘛,吓得拼着命要逃。等到杠子穿过去,两个孩子刚要抬起来的时候,两条狗却分开了,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。人群也随之散了。“老堂老堂,你还有点人玩意儿没有?”等到老堂笑哈哈地回到柳荫下的时候,正在打扑克的二叔等人都说他,“你是恨不得自己上是吧?” “这家伙,夹得够紧的。”老堂似乎意犹未尽。“那可不。”人群里不知谁回了一句,“你那玩意儿要进去,一样夹得你拔不出来。”另一个就反驳他:“你知道个屁,他那玩意儿跟个萝卜似的,搞搞老香家的母牛还差不多。”众人哈哈笑做一团。

  老田叔也在打牌的人中间,而且相当投入,偶尔对家出错了牌,就大声责怪人家牌打得臭,他常来,我就经常见他在人堆里,直到有人叫他去粉粮食,他才恋恋不舍地让给别人,还关照替他的人,你先玩,我回来你得让我。因为粉粮粉碎饲料活实在太多,不光我们村自己,上面村子没有磨坊,他们村的人都到我们村来粉,可把老田叔忙得够呛。粮要磨,牌也打,磨坊里等待粉碎的一袋袋小麦玉米都堆成了山他就夜里加班,白天只要有人,还是打牌重要,直到有人家里实在没面吃,把他硬生生拉起来。三爷爷因为这骂过他几回,指着他小名叫他:“小满囤你少打两副不行啊,这还能当饭吃吗?”他就笑嘻嘻地,乖乖站起来。

  暑假在盛夏来临,我如愿考上了乡里的重点班,开学就是初中生了。因为要住宿,要转粮,要准备草褥子,要准备这样那样的东西,把妈妈忙活了一通。好在每个周六晚上可以回家,周日傍晚再回学校。爸的果园还承包着,而且长得也很好。二叔靠自己队里学的手艺,自己开了个小作坊,专编装苹果装梨用的筐子,还有各种篓子,搞得红红火火的。那些被承包或者买断的牛啊马啊骡子啊,依旧在小村和通往各处山林田野的小路之间来来回回地奔走着,或运粮食庄稼,或运各种肥料。老田叔磨坊里的机器也在飞快地转——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。只要政策不变,梨树洼村父老乡亲的生活就会越来越好,村子里竖起的电视杆子就会越来越多,困扰三奶奶多年的烦心事,就越来越显得不是什么事儿了。不是吗?只要老田叔愿意,河南边山脚下老贵的老闺女就很乐意嫁给他,这是听我杰大妈说的。老贵这老闺女脾气秉性村里人都夸好,但老田叔却不要,说她只有一个眼能看见。三奶奶骂他,说她一个眼怎么啦,一个眼不能给你做饭吃啊?老田叔嘟嘟囔囔回了句“不用你管啊”就走了,气的三奶奶直抹眼泪。我大妈就安慰三奶奶,说三婶你别管他,三十好几的人了,不知道好歹。三奶奶叹口气,说:“我不管他谁管他?你二叔二婶死的早,妯娌三个就剩下我自己,再不帮他张罗一个,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,老来老去怎么办?没个家,没个女人,挣两个钱也捂不住啊!”我不明白三奶奶的话,因为我不明白很多事。男人挣了钱,干嘛要女人帮着捂啊?自己不会保管吗?在我看来,老田叔是自由和快乐的,快乐得就像山林里的雉鸡和野兔,无拘无束,想干嘛干嘛。因为磨坊实在太忙了吧,老田叔的磨坊多了两个人。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清楚。

  秋天庄稼果树收获的时候,学校放了三天秋假。我看到老武家的大儿子夫妻两个在磨坊粉面,老田叔大概又去哪里打牌了。老武这个儿子是他老婆带过来的,私底下都说是老武的外国儿子,本来姓郝,娶个老婆是下面长治村东头老于家的六闺女。老郝是他的姓也是外号,一般在他面前是不敢叫的,他要打人。老武在这之前有过一个老婆,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闺女,一气之下,不要了。这个老婆好,不但带一个来,来了就不闲着,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闺女。老武一下子扬眉吐气了,跟别人打赌比赛生孩子,最后也以胜利告终。

  三天秋假加一个星期天,四天时间可以帮家里干点活了,爸就让我跟着皮大伯去割地瓜蔓,割完了爸从果园回来再跟皮大伯一起刨。一直以来,农田里的活爸爸都是跟皮大伯一起商量着干的,一起播种,一起除草,一起收割。我家竞价买的牛主要是皮大伯帮着饲养,加上果园收入高,爸不舍得耽误工,只有在果园放工,或者不忙的时间才到农田,算来皮大伯是吃亏的。皮大伯没什么手艺,老实巴交的一个人,话也不多,我爸的堂兄族弟之中数他家口大,要不是赶上计划生育,他很有可能还会生第六个孩子。一家六七个人都要张嘴吃饭,伸手穿衣,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,满头的白发显得他格外的苍老。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有六十多。他不认几个字,庄稼地里却是一把好手。对我也很好,干活休息的时候,他去放放牛,让它喝点水吃点草,回来就帮我捉了一大串蚂蚱,生了火,烧熟了给我吃。晚饭在皮大伯家里吃的。所有的族兄弟中,他跟爸最好,也合得来,两人喝了点酒。饭后几个堂姐堂妹帮着收拾饭桌。大妈带来的那个姐姐已经出嫁,剩下的她们都早已不读书了,只有堂弟老江在上小学。皮大伯难得心情不错,让老江上坑做作业,好让我给他指导指导。堂姐妹们应该是脑力不行才不读书的,我这么说,妈却不以为然。四个人一年上学虽然也花不了几个钱,可皮大伯上哪拿呢?那一屁股债也就这几年还掉一些,也不知道还有没有。不过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,

  皮大伯又勤快肯干,用不了多久,那点债就会还掉,想想就要来临的好生活,让人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。干了两天活,我拿镰刀的手就被磨破了。其实真正拿镰刀只有半天,其余时间都在用手拉,或者跟在牛后面捡地瓜。第三天我没去,在家里写写作业看看书,第四天的午后正在家里收拾东西,准备回学校,妹妹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,红着眼说:“哥,快去看看吧,皮大伯死了……”我一下子愣住了,不相信她说的话,前两天我还跟着他干活呢,怎么可能? “快去吧,妈叫你去看看。”妹妹说道。我顾不得收拾东西,跳下炕,拖了鞋就往外跑。等我跑到离皮大伯家还有一段路的时候,就听到一片哭声从那边传来。赤脚医生桂莲迎面走来,一边走一边摆弄她的药盒子,一边跟街上的人说话:“不行了,看见得晚,从树上放下来就不行了。”我跑过她身边,只听见身后有人说了句“穷人,这才叫穷人呢!”皮大伯院子外面站了好多人,七嘴八舌在议论着皮大伯为什么会上吊。屋里皮大妈和几个堂姐妹哭作一团,老江跪在地上哭得鼻涕直流,炕上,皮大伯安静地躺着,一动也不动,脸上还带点红晕,就像睡去了一样安详。老田叔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啜泣,爸站在炕前,抹着眼泪说道:“你这个好伙计,有什么想不开的,你这,唉……”说着泪又掉下来。我的眼前也顿时模糊了。这就是前两天还一起干活的皮大伯吗?他是那么的慈祥,那样的老实,过了一辈子苦日子,没享几天福,眼看这日子一天天好起来,他却离我们而去,离他的五个孩子而去……皮大伯,前两天还抓蚂蚱烧给我吃的皮大伯,就那样静静地躺着,任凭屋内屋外人哭得山响,任凭以后梨花开了又谢,任凭以后的日子是苦是甜,他只静静地躺着,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……老田叔,世界上你最亲近的人,就这样离你而去了。三奶奶把我拉倒院子里,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,嘴角还在发抖。她让我去南腰山上的花生地里叫我三爷爷回家。我把脚下的鞋穿穿好,快步奔向南腰。老远就看见三爷爷在刨花生,我一边跑一边喊:“三爷,三爷,快回家看看吧,我皮大伯死了!” 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我气喘吁吁跑到近前的时候,三爷吃惊地问。 “我皮大伯死了,好像是自己上吊勒死的。” “这个逼养的……”三爷爷气得狠狠地把镢头扔到地里,良久才又捡起来,扛在肩上往家里走,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泪光。

  天色渐晚,西边的太阳从黄米台上面的山顶上慢慢坠下,西边的天空就被染红了一大片。因为晚上要回学校,我给皮大伯磕了几个头,然后回家。妈正帮我收拾东西,一边收拾一边叹气,说这一大家子,这下可怎么办,边说边抹眼泪。之后的日子过得好像很慢,感觉一个星期这六天实在太长了。庄稼慢慢都收完了,果园的苹果和梨也摘完了,皮大伯也满了七了,天上也飘雪花了。临近年底的时候,皮大妈的大闺女帮她又找了个男人,在几十里地以外,为了赶在年前,皮大妈又拖着一大家子改嫁。她走的那天我去了,我是去送别老江和几个姐妹的。爷爷也去了,看上去他很是不想让他们走,不知是不高兴还是舍不得,却又无可奈何,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表情甚是古怪。后来他忍不住跟皮大妈说了几句什么话,我也没听到,就看见皮大妈的大闺女骂骂咧咧把爷爷推到院子里。老田叔火了,伸手要上去揍她,被爷爷拦住。爷爷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,嘴里喃喃地说:走吧,走吧,不管走到谁家,走到天边,也还是咱的根……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新年很快就到了。果园丰收了,爸收入的钱又多了一些,不过开春村里就要把所有的果园都收回去,然后再像土地一样分到各家各户。爸闷闷的不怎么开心,不知道是果园的事,还是想起了皮大伯,还是别的事。我时常想起老江和几个堂姐妹,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,那个老头答应给他买的电视机,也不知买了没有?从内心深处我希望皮大妈能跟现在的这个人和和睦睦,不要再三天两头吵架,能够给孩子们带来温暖和快乐的好日子。老田叔自从皮大伯死后,偶尔也自己烧烧饭,但不多,也不知他都去哪里的。年是在三爷家过的,初一就不见人影,估计又跑到哪个扑克窝了。

  又一季梨花开放,春天又回来了。春回大地是大地为标准的。在农民眼里,土地解冻能干活了,春天也就来了,一年的劳作也就又开始了。老田叔还承包着磨坊,但似乎已经变了味道。磨坊忙的时候是三个人干活,不忙就两个人,老田叔到处找扑克窝。三爷三奶和几个叔伯都说过他,说你这收钱算账都给别人管了,那磨坊到底算谁的?他也不听。妈可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,有一次跟爸爸说老田这磨坊,早晚是人家的。你说老田这号人,庄稼不会弄,地里荒得草比庄稼都高,根本看不到庄稼,这可怎么好。爸沉默不语,闷闷地抽烟。麦假在农历的五月,天开始有点热了。端午过后的几天,杨树叶子早已扑扑啦啦地长开了,南河沿柳树下时常聚集一些打牌嬉闹的人,这是小麦动镰前难得的空闲日子。老田叔无所谓,他不用去磨坊,人堆里往往少不了他。“老田,听说你把磨坊转给老郝了,是吗?”有人就是爱打听。“嗯呐,给他了。”老田叔说。“你怎么给了他们啊?不想干了,给谁不好,偏要给个外国儿?”老田叔就呵呵干笑几声,只顾两眼盯着手里的牌。“是不是占了人家六嫚的便宜,让老郝抓住了,啊?”有人半开玩笑说,众人哄然大笑。老田叔涨红了脸,半天说不出话,也忘记了出牌,许久才憋出一句话:“你别在那里瞎咧咧。”后来才知道,是妈跟爸说的时候,我无意中听到的。村里好多人也都知道实情。老郝惦记老田叔的磨坊不是一天两天了,多次跟老田叔商议,老田叔都没答应。老郝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,平时在村里口碑就不算好。集体时偷队里的梨,偷砍山上的树,偷人家自留园的葱和黄瓜,都有人看见过。整天把两个牛眼瞪到头顶,村里人都敬而远之。老郝没孩子,老于家六嫚嫁过来多年,肚子一直没动静,这让老郝很气愤,隔三差五找由头揍一顿,骂六嫚不下蛋光吃食,六嫚也不敢惹他,什么都听他的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多次商议没达到目的,老郝就想出一个办法。暮春的一天晚上,老郝把老田叔叫到家里吃饭喝酒,有他的一个兄弟叫老斌的,还有长治的一个人。几个人轮番劝酒,老田叔哪里架得住,最后喝得不省人事。老郝几个把他扒得净光仍在炕上,叫六嫚也上炕。六嫚死活不肯,老郝就连打带骂,给她灌下不少白酒,然后也扔在炕上,把门锁起来,找地方打牌赌钱去了。天快亮了回来,把老田叔抓起来,假装要把他送到乡里派出所,旁边的人也假装说合,让老田叔把磨坊转给老郝,这事就算完了。老田叔起先不肯,架不住人家连哄带骗带恐吓,只好答应。磨坊从此姓了郝。这事很快在梨树洼传开了。本来就不大的小山村,屁大点的事都藏不住,何况这么大的事?老田叔依旧还去打牌,话比以前更少了。有几个杀千刀的,动不动就拿这事开涮。一个说老田啊你说你亏不,还不知睡没睡上去呢,就被人抓住了,磨坊也没了。另一个瞎起哄,说你怎么知道没睡上,你在窗外边看啊?那人道,我在外边看什么,我要在我也就进去一起干了,哪像你个彪子。起哄的就说好好我是彪子,你以为老郝家六嫚那么好骑啊,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儿。你一言我一语,独独老田叔,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并不说一句话。有人拉拉老田叔的胳膊,问道:“老田,六嫚怎么样,两个奶子是不是很白?”老田叔似乎忍无可忍,冲他吼道:“你他妈个逼的,夹着腚吧!”众人哈哈笑一阵,很流氓的样子。不知道是因为怕别人跟他说磨坊的事,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,慢慢地,人群里不再有老田叔的身影。麦收的时间忙活了一阵,他给人家开脱粒机,后来居然有人看见他去地里锄地拔草。

  暑假的又一次来临,对于爸妈来说是个好消息,他们有了一个好帮手。地里的花生,地瓜,玉米要除草了,果园的苹果树梨树要打药了,他们就会拉上我一起去。不会用锄头,我只能用手拔。翻地瓜蔓半天,手又磨出了泡。玉米地里更难受,又闷又热,胳膊上被玉米叶子剌出好多伤痕,一出汗,火辣辣地疼。果园活更多,果树之间种的庄稼一样也要除草松土,还要给果树打药,有打杀虫的,有打波尔多液的,我们家分到的果树杂,梨树有茄梨,葫芦把儿梨,苹果树品种更多,有大国光,小国光,有金帅,红香蕉,还有秋花皮,管理起来很麻烦,而且成熟期也不尽相同,几乎只要有人收,我们都需要来摘。几天下来,累得腰酸背疼,于是找各种借口,能逃避一天是一天。村里果园的分散到户,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,他们觉得树有好有坏,树龄有长有短,都没有充分考虑,不少人跟我们家一样,果树品种太多太杂,还有离水源的远近,很多问题。让人们意见最大的是,村里在远山的一片果园包给了书记的大舅子老堂。那片果园是当年老书记在这建林场时顺便开发的,土地肥沃,而且能浇上水,四周是茂密的树林,但不遮挡阳光。村里人私下议论纷纷,说这果园承包得跟白送一样,可没人挑头,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。南河沿的柳荫下,依旧是人气最旺的。只要天气好,这里就不会没有人。打扑克玩的男人,绣花织花边的女人,还有闲散聊天拉家常的老人,也有嬉闹的孩子。

  不上山干活,电视也没什么好节目的时候,那里也是我最好的去处。去看大人们打扑克,听老人讲梨树洼的革命历史。梨树洼没出过什么大人物,近的有四五个人去过朝鲜,打过美国鬼子,再早些的,有个习武的前辈,老人们说他练武练到刀枪不入,在大刀会里是个不小的头目,打过小鬼子,还在牙山救过八路。能引以为豪的,是关于许世友的传说。说许世友带兵打仗,曾在我们村里住过,三队长老贵廷他们家的房子,当时就是许世友的司令部。许世友在村里老人讲的故事里是战无不胜的,他一身好武艺好枪法,还用兵如神,胯下一匹战马神骏异常,别的不说,四个马蹄子足足有笊篱盘子那么大。

  “你们知道吗,老六嫚的小肚子溜溜起来了。”人堆里有人说。立刻有人附和:“可不是,看上去得有好几个月了。”有人就低声说:“七八年没动静,这下倒有了,”说着还四周看一下,“我他么还以为老郝不行呢!”另一个说: “行可能还是行的,不过是清水汤。”旁边人就说你当老郝是狗啊,还清水汤,惹来一阵笑声。“叫我说,这不是他的种。”不知谁小声说,“那天不是叫老田睡了一宿吗?”“老田醉得跟尿泥一样,怎么会是老田的?”有人反驳,那人却说:“你知道个屁股丫子,老田醉了不能动弹,人家六嫚不会动弹啊!”过来一个人,搂住他的脖子,说: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,你看见六嫚怎么动的?”人群又一次像炸开了油锅。

  时间一天天过去。皮大伯烧周年的时候,老江回来了,是他大姐夫带他来的。能见到他我很高兴,坟上回来,带他去几个叔伯家里玩,没停留多会儿,大姐夫就带他走了。这令我很是不舍,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到他。晚饭后,老田叔来了我家,跟爸抽烟聊天。后来才知道,老田叔要承包水库养鱼。梨树洼有四个水库,要是算上林场那个小的,应该是五个,每个水库下面都有一片粮田,也是良田。这些水库都是老书记带人修的,水库虽然都不算大,但每年的雨季集那么一汪水,春天就不怕没水浇地,庄稼也就不怕没有好收成。老田叔要承包的是南面对凤岭下的水库。村书记也答应给他承包,不过说好了,遇到干旱天,哪怕放光了水也要先保农田。老田叔满口答应。村里有人说老田你二虎啊,咱这儿本来就缺水,遇上坏年头,吃的水都没有,你拿什么养鱼。老田叔偏不信邪,说怕什么,你看那一库的水,多好!这几年哪一年不是下几场大雨,发几次河水?干天把吃水井都挑干的年头那是难得,你当年年都那样啊!爸爸倒是很支持老田叔,为老田叔能有这样的打算高兴。也不忘嘱咐他几句,说老田啊,包下水库就要好好干,好好经管,跟人家学习学习怎么养,别养了几条鱼阿猫阿狗的都来惦记,自己也不知分给谁好,挣了钱自己攒两个,不为找个人,起码自己要养活自己。老田叔就说我知道,谁也不用惦记我的鱼。对凤岭有个美丽的名字,是一左一右两道山岭,中间夹一条小河,水库就在小河的下游。水库下面一条小溪,穿过一片片玉米地,在村西汇入南河。这水库其实很适合养鱼。上面两道岭上,密密匝匝长满了柞树,每年村里有人就在这里放养柞树蚕,爷爷也放过。那蚕小的时候黑乎乎的,长大了就变得五颜六色的,有绿色,蓝色,黄色和其他颜色,非常漂亮。每年的雨季,雨水都会冲下来大量的蚕粪,一粒粒的,跟绿豆那么大,那是天然的鱼饵料;水库上游两岸一片片绿油油的青草,镰刀割下来往水里一扔就是饲料。入冬的时候,老田叔已经联系好了鱼苗。水库没做怎么处理,水位虽不算高,可库底没法清理,也没法消毒,就只有找了几个人,拿网拉一下,看看里面有没有食肉的鱼类。然后静待梨花开放,天气转暖。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腊月是农民的休息日。一年从春回大地开始,除了下雨坏天干不得活儿,其他时间几乎都是他们的工作日,没有礼拜天。春耕春播,然后是松土除草施肥,夏收主要是小麦,还要播种麦茬地瓜和花生;秋天庄稼好了,收回家,脱粒,曝晒,保存,这中间还有果园的活,入冬前给土地和果园施肥,还要砍柴拾草,准备一冬乃至来年烧火做饭用,浓霜淡雪也不会停下,除非老天爷给放个假,把个山川大地河流冻个结实。这时候,就该准备过年了。入冬的积雪覆盖了南岭北岭的大片山岗,只有松树林,在积雪下还有些绿色。天干冷干冷的,但挡不住闲散下来的人们,临近年底了,都在为年而忙碌。哪怕飘点小雪花,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和热情。日子一天好了,街上商店里东西越来越多,品种越来越丰富,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农民们,都想给自己和一家老小犒赏一番。新鲜的蔬菜水果,冻得结结实实的鱼虾海产,还有崭新的衣帽鞋袜,平时里节衣缩食不肯乱花一分钱,到了这时候,也都变得大方起来,猪牛羊肉比以往自然要多买,稍好一点的,买个猪头牛下水什么的也毫不犹豫,这要在以前都要用布票肉票粮票的,哪有人家有这么多票?就算有,也没有这么多卖的。蔬菜呢,冬天里只有萝卜白菜加大葱了,新鲜的黄瓜韭菜西红柿,想都别想,天寒地冻的,早就没法种了,但现在,都有了。人还是有办法的。

  腊月里最热闹的是赶集。腊月二十八是年前最后一个,乡里的小集,人少了很多,因为好多人该买的都买得差不多了,大集是十几里以外的李村集,从腊月十五开始,人就多了。李村处于五个县的交界处,往年腊月集人就不少,二十,二十五,更是人山人海,卖东西的,买东西的,人挨人,人挤人,有卖蔬菜瓜果的,香菜,菜瓜,韭菜,茄子,黄瓜,蒜薹,等等。各种大棚里种下的蔬菜,在以前只有夏天秋天才会有;有卖衣服鞋袜的,棉的,单的,里面穿的,外面穿的,五颜六色,各种款式;有卖锅碗瓢盆的,有卖猪羊牛肉鱼虾蛤蜊的,有卖猪仔鸡鸭鹅的,有卖年画春联的,有卖姜蒜花椒大料五香面的,卖镰刀锄头各式农具的,应有尽有,好像就没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,摊位一个接一个,人走路都走不动,买了东西夹在腋下或扛在肩上,更是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慢慢挪了。最热闹的还是卖烟花爆竹的。用三轮车拉着,盖上帆布。盖帆布是怕引着了火,这种事儿也不是没有过。然后用竹竿挑起一串大白鞭,点上火,也不用你吆喝,只要够响够脆,还没等最后一颗炸响,人们哄的一声就围过来,你三串,他五包,很快就卖出一大堆。对面的,隔壁的,也不示弱,你放我也放,看看谁的响。比起男人来,腊月的女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。似乎是从吃了腊八粥开始,就开始准备各种材料。磨坊更是要加班加点,老郝和挺着大肚子的六嫚走马灯似地忙活在几台机器之间,一会儿加料,一会儿调节进料速度,一会儿把面粉袋的面放进人家盛面的袋子,两个人身上沾满了面粉,头发眉毛脸全是白的,活像唱戏里画了脸的小丑。头麸面,二麸面,再出来的通通算黑面,还有麦麸。这些磨出来的面是妇女们大显身手的材料,人家可都等着用呢。蒸饽饽,包包子,发馒头,计划得井井有条。

  饽饽有好几种,最主要的是枣饽饽,那是正月出门探亲戚访友必带之物,得用头麸面。正月里去别人家,拐一篓子黑饽饽,那是很丢面子的事情。面粉用温水调和,加上引子食碱,先擞一番,然后盛在盆里,盖上盖子醒,冬天冷,还需要加被子捂住。醒好了拿出来,还要再擞,接着按做的饽饽大小揪下一块,继续擞,擞好了,把它团弄成型,饽饽上面小,下面大,顶上捏几下,留一个小嘴,看上去就像茶杯盖儿的把手,整个饽饽也更像女人的乳房。枣饽饽不用捏小嘴,也是上小下大的浑圆形状,在饽饽四周挖几个小洞,就像茶杯的把儿,把事先切好的枣肉穿在里面,这才算做好了,做好之后,放在反扣的笸箩箱下面行,行好了放在锅里蒸。蒸饽饽工序繁琐而费力,这里面最重要也最累的是擞面,擞面是偷不得懒的,你团弄揉搓那面团,所有的力气都不会白花,全蕴藏在做出来的饽饽里。还有豆饽饽,豆饽饽大多做了自己吃,里面有红小豆或豇豆做馅儿,舍不得用头麸面。包包子以前往往用萝卜丝做馅儿,用黑面,这几年也舍得用白菜,偶尔还会加进几块切好的肉。都蒸好了,找个纸缸放好,保存在寒冷的厢房里,不会坏。腊月正月,要吃了顺手拿几个出来一蒸就好。手巧的,还买了布,给大人孩子做身衣裳。等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,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。办好年货的人,定定心心坐在热炕头打牌看电视。南河沿的柳树早已没了柳荫,炕头才是最好的地方,打扑克,看电视,说说家长里短,或者讨论下即将到来的春节晚会,也有人打麻将。打麻将是近几年才兴的,除了洗牌哗哗啦啦地,其他时候比打扑克强多了,各人打各人的,不用吹胡子瞪眼,拍桌子骂娘埋怨别人臭了。老田叔不打麻将,他不会,他扔然只打扑克。以前都是干打,现在都带了彩。连东庄几个老头打麻将都带个一毛两毛的。老田叔他们肯定要大很多,我就看过几次,一个下午下来,来去也有几十上百。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的爆竹声比往年密了不少,但这也只是演习,后面的才是大戏。

  除夕在人们迫不及待的鞭炮声中来临。沉不住气的人一大早就起来放了一通,引来了不少同样手痒痒的人,节日的气氛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越来越浓。早饭过后贴春联和贴年画,年画有风景,花鸟,人物,也有故事,十五贯啊,追鱼啊,红牡丹啊什么的。村里也有传统活动,给烈军属送温暖,贴春联,很热闹。村里的锣鼓队敲锣打鼓从东书房出发,后面闹哄哄跟着一群放了假的孩子,挨家挨户走,从东头到南河沿,再从南河沿过了河到村西,最后回到东书房。每经过一户军属烈属家,先敲敲打打一番,然后贴春联,贴好了又敲敲打打去下一户。中午饭丰盛得近乎奢侈。主食是米饭,雪白雪白的,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,大米饭是南方人和东北人吃的玩意儿,这边很少,像这样铺天盖地地吃一顿,一年里也就这一回了。另外一口锅里炖着猪排骨,和一只公鸡,妈又挖一块猪皮冻,切好了端上桌。往年好的时候最多是一只公鸡,母鸡是从来不杀的,除非它自己死掉。爷爷爸爸各一条鸡大腿,我和妹妹是鸡翅膀,鸡头鸡脖子鸡爪子翅膀尖那些没肉的全归了妈妈。爷爷轮流在大伯家和我家吃饭,每家一集,睡觉就在他自己的老房子里,过年不轮在我家吃饭的时候,所有的好吃的,妈都会留一点出来,等爷爷轮回来。晚饭是饺子,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的饺子才算正儿八经的饺子,用头麸面做皮儿,馅都是最好的,往年肉不多,剁好白菜加盐攃一下,除掉白菜的一些水分,再切点肉丁或鸡蛋饼切碎了,加油加其他调料搅拌,也用萝卜丝。现在可以把一大块肉放在案板上剁成肉酱,可以用猪肉,可以用牛肉,还有野兔子肉。兔子是大人到山上下网勒的,秋天就开始下,有经验的人知道兔子喜欢从哪里走,就在它经过的路上下,一旦有兔子经过被绊住了头或腿,它会挣扎,越挣扎越紧。没经验的就在冬天下,大雪一来,兔子脚印清清楚楚暴露了它们的行踪。牛肉不能用韭菜,把白菜和牛肉放一起剁,牛肉剁好了,白菜也好了,细细地散落牛肉之间,红白相间,看着都会流口水。夜幕悄悄地降临,除夕夜的大幕却大张旗鼓地拉开。这是孩子们日夜翘首企盼的夜晚,从天空飘来第一朵雪花,甚至第一缕北风刮来的时候就在盼,终于盼到了。路灯亮了,小山村也亮了,随处能看到在街上放鞭炮的大人或孩子,更多的人在白天就约好了,在哪里打扑克,在哪里打麻将,在谁家看电视,晚饭后都早早地坐好了。午夜以前的这段时间,人们可以尽情地享受,无拘无束地展现着自己的欢乐和幸福,大人小孩老人妇女,或三五一伙玩玩扑克麻将,或围坐在热炕头看春节联欢晚会。家家灯火通明,把所有的灯都开着,这是过年,这点电还舍不得?吃着瓜子花生咂巴着糖,期待着晚会开始。今年马季姜昆还出来不,陈佩斯朱时茂吃完面条今年吃啥,港台明星今年来的还是张明敏吗?老人们也不睡,虽然过新年又老了一岁,看看满堂的儿孙,看看这甜如蜜的新生活,脸上也是抑制不住的笑容。夜慢慢深了,小山村静了下来,或许就是这短暂的宁静刺激了守岁的人们,午夜还不到,有人便开始动手了,小山村的宁静被渐渐稠密的鞭炮声打破,变得热闹起来。我也顾不得再看别人打麻将,匆匆忙忙跑回家。家里灶台间雾气腾腾,是妈在准备午夜的团圆饭,爸早把鞭炮什么的拿到炕上烘着。外面,小村里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,催促着我拿起几挂鞭炮便急急忙忙跑上街。街上响成一片,人们或扬着手里的竹竿、细木杆子,或者干脆把鞭炮挂在树枝上,争先恐后地点上火。噼噼啪啪叮叮当当,此起彼伏交相辉映,大白鞭闪着光,和高空爆炸的烟花一起,把夜空刺啦刺啦照亮,二踢脚叮一下当一声,响彻云霄,震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,窜天猴天女散花般你落下我升起,把天空染成一片片彩色。大人小孩脸上都带着笑容,在这样的夜晚酣畅淋漓地放,痛痛快快地放,尽情地享受,也迎接美好而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年。团圆饭后,外面的鞭炮响声渐渐变得稀稀拉拉,在李谷一难忘今宵的歌声中进入梦乡。

  天还没亮,鞭炮声又响起来。大年初一凌晨的这一通,比几小时前的那场毫不逊色。朦朦胧胧从热炕头的梦里爬起来,然后一直到天蒙蒙亮。自己的鞭炮放完了也不肯回家,还要看别人放,直到脸冻都发麻,手冻得像猫咬,才在妈妈的催促声中回家。 “就是爱放啊!”妈妈一边往桌子上端饺子,一边说,“你说这一晚上,得多少钱啊,噼里啪啦一阵儿,几块钱就没了。”妈似乎在抱怨,又似乎并不是。初一的饺子以后是三五成群,走街串巷,挨家挨户到自己的亲朋好友家里拜年问好,人们以饱满的热情,以包容的心态,以满脸幸福的笑容,迎接着新的一年第一缕阳光。

  初二初三开始要出门了,外婆家,阿姨姑姑家,还有爸妈的远房亲戚,腊月里蒸的饽饽也派上用场,拐个篓子,里面除了饽饽也有放果子蛋糕或者加一瓶酒的,用个崭新的花手巾盖好。之后走亲戚的慢慢稀少,人们就又坐回炕头桌前。早些年正月里经常会有唱戏的,有京戏,吕剧,也有现代戏,自己村排,也有别村排好了来演的,小时候看不太懂,都是瞎凑热闹,到后台看他们化妆,戴假胡子,听躲在幕后的人给演员提稿子说台词。

  元宵节如影随形地到来。元宵节里要把留下的鞭炮烟花一股脑放完,元宵以后春节就算过完了。这一天小孩衣服上要缝上龙尾,用各色布条和细的玉米杆高粱杆或者芦苇杆穿在一起,以期盼小孩新的一年生龙活虎,健康吉祥,手里放的是不响的烟火,狗尾巴,滴滴鸡等各式各样,不少人家也挂起灯笼。之后热闹的气氛像街上的鞭炮声,慢慢淡下来,学生们的新学期要开始了,农民们也为新的一年的劳作做准备。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二月二过后的天渐渐没那么冷了,积雪不知不觉已经消融,河上本来厚厚的冰层也在边角上化开,露出河床新鲜的沙土。

  不知道处于怎样的考虑,爸决定再盖五间房子。准备了一些木料,还托镇上干活的表哥买了水泥和钢筋,并在春忙的间隙里打好了地基。梨树开花前后,六嫚儿生了个儿子,老郝乐得合不拢嘴,见人就派烟卷,这么多年,总算能有个儿子了。村里人私下里却指指点点,小声议论,都不太相信这孩子是他的,有人干脆直接说是老田的,说老郝这种黑驴吊生不出儿子。老田叔又是在三爷家过的年。梨花开的时候,他已经在村里和对凤岭水库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。水暖冰融,清明还没过,他就把上万尾水花投放进去,有草鱼、鲢鱼,还有鲫鱼。于是这汪汪一潭水就成为他无时不刻的牵挂。由于饵料充足,老田叔喂得也上心,暑假到来的时候,大的都有一胡口那么长了。收了茄梨,爸请了人回来新房子大张旗鼓盖起来,几个舅舅、姨夫还有本家的叔伯,还有村里平时跟爸处得较好的几个人都来帮忙,雨季到来之前,房子外部的瓦匠活基本完成,后面就是做门窗等木匠活,以及铺地面抹墙垒灶台盘炕做天棚等一些杂活。盖个房子真不容易,家里积蓄基本花光了不说,爸妈也都累得形容消瘦。但爸说不怕,钱可以再挣,晚几年怕没有好的宅基地。我更觉得爸是怕我读书没什么出息,要趁早做打算。雨季里,雨水将大量的鱼饵料冲进对凤岭水库,也将水库的水位抬得老高,御洪道开始起作用了。老田叔格外紧张,在御洪道装了网,然后不管天好天坏,每天必要来视察一番,还找了人下水,在放水阀门另一端的出水口装了网,阀门大开,保证安全。有时候晚了,干脆不回家,就睡在对凤岭山坡下的小房子里。那是以前果业队盖的,很小的房子,因为没什么人打理,都不怎么遮风避雨了。新房子是在寒假了完全搞好的,那时候天已经很冷,人们又在准备另一个新年。天冷的时候不用怎么喂鱼了,老田叔闲散了下来,偶尔也能看到他出入几个扑克麻将窝点。村里人也大多闲散下来。村里的电视天线杆子又密集了一些。作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,老堂家的电视是不同的,人家电视放出来都是彩色的,不像其他人家那样,只有黑白两种颜色。不仅如此,刚刚在城里流行起来的录像机,他们家也有一台,在电视台没有好节目的时候,经常放一些香港的武打片,吸引了很多大人小孩去看,据说也有时候偷偷放光屁股的录像,但不给小孩子看。第二个万元户是老海家,老堂承包的林场的果园,收成又好,成本又少,别人没法比,老海家纯粹是靠着人多力量大。老海有七个儿女,两个已经成家立业,剩下的兄弟姐妹五个人,大的不过二十出头,俩姑娘都二十不到,剩下两个就更小了,要是还在上学,也就小学刚毕业的样子。老海让最小的跟自己一起开菜园子,两个闺女走街串巷卖衣服,老三到处收啤酒瓶子,还有一个儿子骑个自行车到处去卖冰棍,从春末的热天,直到秋风转凉,其他的时候卖个针头线脑手套袜子什么的,也卖过老鼠药,不知道他都从哪里搞来的。老堂在村里人羡慕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得意,说话办事都透着难以掩饰的趾高气昂,林场很少去,果园有队长领着人干活,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家里看着新开不久的小商店,放着录像,组织着别人在他的台球桌上赌钱。老堂家俨然是村里的娱乐场。村里喜欢到他家转悠的人真不在少数。老郝就是他家常客,经常把六嫚儿一个人扔在磨坊,自己跑出来玩。老斌也来,他喜欢麻将,老郝不怎么打麻将,要打也可以,彩头要加大,他最喜欢的是桌球,三个人打,每人三颗,先打完的赢没打完的,三颗都没打进翻倍,彩头自然也不小。村里人说老郝应该是第三个万元户,那磨坊一年可以剩三、四千块钱,还有果园和其他收入。知情人却说老郝到他丈人村赌钱,来去一直都很大,输了回家打六嫚,赢了就去乡里酒馆饭店花天酒地,手里根本没攒下几个钱。春节前,我们搬了新家。五间瓦房宽敞又明亮,地势也比老房子高,唯一缺陷是还有点冷,我抢了西屋的一间,要爷爷搬上来住,他不肯,还是喜欢自己的老房子。

  春节热热闹闹地过了。元宵节前两天是爷爷八十大寿,正好在我家吃饭,爸就请了一些人到家里吃饭,也没有大办,只是趁着年饭年菜,大家坐一起热闹一下而已。老田叔也来了,一直遗憾水库上冻结冰,没法打两条鱼上来。晚饭吃罢,大家喝喝花茶,陪爷爷坐了一会儿,聊聊天说说话,从老堂的果园,娱乐场,说到老郝的磨坊,说到秋天回来上坟的老江,自然说到老田叔的鱼。毕业班没有了秋假,我没见到老江,听到的消息是他长高了不少,那老头答应给他买电视,至今也还没买。老田叔的鱼大家都说长得不错,都替他高兴,老田叔呵呵地笑着,说:“不错什么不错,一般话吧。”嘴里这么说,表情却浮现着得意,眼似乎也比先前亮了。爷爷说真的不错,他去看过几次,水库上冻前还去过。说这才几天啊,大的都有一尺那么长了。爸给大家续上点茶,提醒老田叔:“你那些鱼啊,冬天不大要紧,开了春可要看好了,惦记你鱼的人可不少啊!”说到这个,老田叔立刻显得很激动:“是啊!这个我知道,上次老堂个逼养的带着几个人就来偷过,打了好几条,叫我追到门上要了回来。”众人就说这些狗东西,真他么红眼啊。爷爷要回老屋睡觉的时候,我拿个手电筒去送他,有几个人也跟着散去。老田叔送爷爷到门口,嘱咐我们慢点走。我一手搀着爷爷的胳膊,一手拿手电筒,回过头来看,老田叔在门口的灯光下显得黝黑瘦小,已然没有我高了。回来的时候,老田叔没走,在跟爸爸在西屋抽烟,两个人沉默不语,西屋里弥漫着两人吐出来的烟,有些呛人。爸脸上写着两个字为难,老田叔脸上挂着笑容,只是看起来不那么自然。“老田你自己说说看,小冬也这么大了,长得比你都高了,用不了几年,也该娶媳妇儿了。”爸爸说着,又递给老田叔一支烟,我听到这话,脸上一热,顺手抓了一把花生,坐在炕边。爸接着说:“等他成了家,我跟你嫂子说不定还要搬回去住,卖给你,到时候连个落脚点都没有。”说完看着老田叔,问了句:“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?”老田叔吧嗒吧嗒抽烟,半天才嘿嘿一笑,憋出一句“对啊。”我这才明白原来老田叔要买我们的旧房子。旧房子是我出生的那年爸妈借了钱盖的,跟大伯分家分的那个老房子就是现在爷爷住的那个,三间草房子,当时小姑还没出嫁,实在是不宽敞。新房子刚搬来的几个晚上,我每次梦里还都是在旧房子里,但新房子毕竟明亮,宽敞,娶媳妇儿不过是多了个人,房子大着呢,爸怎么想的?我真不明白,忍不住说:“五间房子,还有耳房,多几个人也住开了,怎么还会搬回去?”爸冲我说:“你懂什么?将来你对我们不好,像东庄小国芝那样,我们不搬能行啊!天天吵架吗?”小国芝娶了媳妇忘了娘,对他父母不好这个全村人都知道,爸拿我跟他比,我就不服气:“小国芝什么人?我能和他一样?”爸叹口气,说:“你待我们好,你要是找个媳妇对我们不好,那还不是一样吗?”“她敢!”我把没吃完的花生扔回小筐,忿忿地回到自己房间。之后的一些日子,爸总是愁眉不展,话也少,也不去找老头打一两毛的麻将。妈当然知道为什么,就说:“你自己胆小,怕自己和小国芝他爹一样,又要可怜他,活该你睡不着觉。全村不也就出了一个小国芝吗?再说这么大的房子,他要真待咱不好,咱分三间给他,留两间自己住,也不怕。咱爹那里还有三间破草房不是?”前一个他指老田叔,爸一直牵挂他,希望能帮到他,这我知道。“都快四十了,这辈子就这样完了?”这是爸说老田叔的原话;后一个他自然指我。我不要分什么家,没有兄弟,跟谁分啊!大伯家堂哥也没兄弟,刚结婚大伯就把他分了出去,我听说堂哥堂嫂还在家里哭呢。不知是妈的话让爸爸想开了?还是对我有足够的信心?反正,爸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。寒假后第一个月回家的时候,他终于答应把房子卖给老田叔。那天老田叔很兴奋,跟爸喝了很多酒,醉醺醺地,摇摇晃晃走的,我要去送送他,他不让,大着舌头说:“没事儿,这点酒不算什么,说的话都算数,一千五百块,秋天卖了鱼一分不少……”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冬去了无痕,花开又一春。梨花开了又谢,柳絮就满天飞了,布谷鸟的催促声中,村里人又开始一年的忙碌。

  地有点干,去年冬天零零星星飘过几次小雪,但不够,好在几个水库还有水,山与山之间的小河沟也还有没断流,勤劳的小村人就自己跳水,种花生,栽地瓜,种各种自己喜欢的豆子高粱谷物什么的,然后就是等待。天慢慢热起来,庄稼苗出来有段日子了,梨树苹果树上也结满了青青绿绿的果子,但一直没有下雨。太阳蓬蓬勃勃地晒着,身上的衣服减了一件又一件,还是直冒汗。夏天似乎等不及了。端午前回家准备考试的时候,已经在收小麦了。水库下游的几片能浇水的地里还在闪着金黄的麦浪,高地势田里的小麦早已干黄干黄的,再不收,麦粒就会在烈日下爆到地里。中考结束后是漫长的暑假,在煎熬中等待消息。果园,农田,跟爸妈一起去干干活。天热得风丝也没一点,麦茬的庄稼在等待一场及时雨,栽种日期一拖再拖,终于等不及,也如春天那阵一样挑水栽种。在干巴巴的地里刨个坑,舀一瓢水倒进去,再扔下几粒花生玉米的种子。春天种的那些也都没精打采地,被红红的太阳烤着。可以挑的水也不多了,小河沟已断流,只是河床里人们偶尔挖的坑里,还有一点点水。南河的底也朝了天,没几处像样的水湾,河边的柳荫下,光膀子打牌的人少了很多,远处近处树上的马知了哇哇地叫着,嘈杂又单调,叫得人心不在焉。村里的井也见了底。小村东南西北各有一眼井,都像小时候那年一样,挑一担水,要在井底等上好久。真的要像那年一样吗?我心里想。那一年的干旱印象很深,长这么大,那是最严重的一次,小麦秕得皱皱巴巴,豇豆,豌豆还有麦茬种下去的,好多连种子都赔了,秋天收的地瓜还没有往年的芋头大,一堆花生,老队长用木锨撮起来,迎风一扬,呼呼啦啦轻飘飘的,都随风而去,轻得跟鸡毛一般。今年应该不会也那样吧?我心里念叨,不管怎么说,在河床里挖个深坑,等上一顿饭的功夫也能渗一担水,几个水库也都还没干,南水库里还奔腾着几千上万条鱼呢!水库放水已经不知第几回了,但还不够,还得放。四个水库都有人承包着,各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。有人甚至因为到水库挑水浇地,跟承包人打起来。东水库下是村里最好的一片地,村里人闹着让承包人放水,放过几次后人家就不肯再放,因为水库上游是一片茂盛的芦苇。村里人却不答应,没有水,庄稼就会长不好,就会打不到粮食,就会有人挨饿。村干部也头疼,当初承包订合同,没说得太明白,只好商量着给他补偿点损失,让他放水。老田叔也很紧张,放水已放了好多次,水库的水位低下去很多,站在坝上看,只剩小小的一片。村书记找过老田叔,说当初说好的,放光了水也要保证下游的粮食。老田叔没办法,虽然鱼还没有长成,也就两斤左右,但下游毕竟还有一片庄稼,于是答应放水,并计划着再有一个星期不下雨,就要抓鱼了。抓鱼好啊!这个消息让我兴奋。从小就喜欢跟着爷爷或爸爸去抓鱼,沿着小河,一个个河湾抓,都是些二寸来长的小鱼,有的更小,但很有乐趣。我就在煎熬中数着日子,偶尔也去拔拔草,翻翻地瓜蔓,天干地旱,野草也没怎么长起来。第六天忍不住,去了对凤岭,我怕万一抓鱼,我会错过热闹的场面。老田叔在,鱼也在,还没抓,水库边上不时有人来挑水,老田叔也不去管他们,站在坝上,说明天我就去镇上联系卖鱼,后天开始抓。我心里很高兴,终于等到了,可以痛痛快快地抓一次鱼了,而且是大鱼!只是这不到半水库的水,能为村民们支撑到下一场好雨吗?

  太阳毒辣辣地照在山川大地上,照在水库的每个角落,水库上游下游的庄稼都泛着黄色,有几个村民挑着水,吃力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,柞树蚕无精打采的,有好些软绵绵地掉在地上。没有风,风丝也没有一点,松树散落在山坡上,这里几棵,那里一簇,在烈日下伫立,远处,山峦的边缘和天交接的地方,看不大清,透明的空气热乎乎的,让那些山顶看上去晃晃悠悠,晃晃悠悠的。下到库里洗把脸,想让自己凉快一些,那水都是热的。水库里的鱼偶尔窜到水面上,然后又很快沉下去,在这样的天气里,它们是否也觉得热呢?回家吧,这天气,后天可要早点来。这样想着,便顶着近午的炎阳,沿着被烤得烫脚的小路走回家。

  第二天没去田里,吃过午饭就在炕上看电视,是重播的《霍元甲》,电视屏幕下方频繁播着大风警报和天气预报,说好像要下雨刮大风。心想老天终究是会下雨的,不会老跟庄稼人过不去,又担心老田叔的鱼可能要不卖了。重播的电视剧开始还有点劲,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
  等我醒来的时候,外面好像真的起风了。出去看时,太阳离西边的山顶不远了,风真的不小,被烈日晒得干巴巴的大地被风一吹,立刻扬起尘土,迷迷茫茫,让人睁不开眼。街上乱哄哄的,有找鸡鸭鹅回窝,牵牛羊进圈的,也有人刚从田间果园回来,肩上担着桶,在风中不停地乱摆。天慢慢地变了,南边的天空被乌黑的云彩一点点蚕食,北边的天却很亮,火红的太阳把西边的天照得通红。村里的榆树柳树杨树在风中乱舞,燕子艰难地在低空飞窜,落到电线上也摇摇晃晃站不稳,电线杆子之间的电线在风中颤抖着,发出呜呜呜的怪叫声。没有雨,但能看到闪电,听到雷声,从很远的南天传来,咕咕噜噜不太响,闪也不亮,天却越来越暗,乌云已爬满南边的天,从东往西,黑压压的一线,不断地往北扩展,就像往洁净的水里滴了几滴墨水那样。太阳慢慢不见了踪影,西边的天堆满了云,红的云,黑的云,在风中慢慢交织在一起。爸妈从果园跑回来的时候,天上开始落雨点了,一进屋,一个拍头发,一个揉眼睛,嘴里还说这场雨定小不了。晚饭还没做好,雨点落得开始密集了,吧嗒吧嗒打在房瓦上,打在水桶底,发出很响的声音,接着响声越来越急,越来越密,似乎还夹带冰雹。一道闪电划过眼前,接着一个炸雷,响得仿佛就炸在头顶,风卷着雨水,恣意地拍打着房顶,树干和窗玻璃,啪啪的响成一片,分不清风声雨声还是其他东西的声音。房顶墙头和地面上扬起不规则的一道道水烟,眼前很快就一片模糊,只能看到雨水顺着玻璃汩汩地流下,看见闪电划破外面的天空,听到雷声在耳边想起。晚饭后风雨雷电还在继续。窗外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到,偶尔的闪电照亮积水的院子和外面的夜空,瞬间又恢复先前的黑暗。 “这下应该下足了吧。”边看电视,爸边跟妈妈讨论这场雨,“庄稼应该没问题了,就怕低洼的地方,果园受不了,这么大的风,肯定摇下来一地的果子……”爸的神情充满了担心。我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瀑雨后的景象。田地被雨水冲出一个个豁口,庄稼东倒西歪的,果园里落满了青青的果子,山间的小溪都涨满了水,汇到村里的小河,小河不再是小河,浩浩荡荡的深褐色河水悄悄爬上了岸,爬进河沿人家的院子,花生玉米树枝杂草在浊浪中翻滚,河南河北两岸的人们站在河沿的高处对望。“这样一来,老田叔可能就不卖鱼了,”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可惜,再一想也好,不用为村里人放水,老田叔可以按自己的计划,一直喂到秋天了。跑到西屋睡觉的时候,风还在刮,闪电还在亮,轰隆隆的雷声还在耳边响,雨水哗啦啦从夜空的黑暗里泼下,好像并没有停下的意思。

  天还没有大亮,被唧唧喳喳的燕子吵醒。外面雨停了,太阳光温暖又明亮,空气湿润又清新,夹杂着各种庄稼和野草以及果园的气息,熟悉又令人陶醉。微风阵阵,掠过树枝上鸣叫的马知了,马知了叫声还是那么单调,听上去却没那么令人烦躁。天很蓝,零星飘着几朵白云,远处的天边,被连绵起伏的群山划上一道道不规则的曲线。

  暴雨过后的梨树洼依然美丽。街上很多人,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,表情亢奋又严肃,仿佛出了什么大事。南河两岸的人就如小时候暴雨过后那样,站在岸边看着滔滔的河水滚滚西去,不时大声地跟对岸的人说话。河上那座修了没几年的小桥早已坍塌,只剩下两个桥墩,在洪水中时隐时现。听了没多久就明白了,原来美丽的梨树洼真的出了大事。昨天的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慢慢停下来,大风也慢慢减弱。雨水涨满了每一条小溪,南河的水在午夜就漫过河沿,水位最高的时候,埋没了地势低的几户人家的院子,街上的柳树被泡在一片汪洋之中,直到天亮,才慢慢露出岸边的石头。四个水库也被灌满,有两个大堤被冲垮决口,东、北两个水库离村近,多亏有人冒雨开了放水闸,要不是这样,后果就不敢想象了。山上的庄稼被冲走了好多,田间地头的泥土被冲刷得露出一道道深沟,玉米被吹得整齐地向西北倒着,果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果子,其余的全散落在地上,密密麻麻的一片,比小时候看到的情景震撼得多了。“老田叔的鱼完了……”我悲伤地想到。午饭后河水消了一些的时候,有几个胆大水性好的人找来几根粗大的绳子,一头绑在北岸柳树上,另一头在南岸找棵大点的树绑好,于是就有胆大的冒着齐腰深的水,攀着绳子渡到河对岸。慢慢地,水小了,敢下河的人多了起来。六嫚哭哭啼啼的也想过河,又胆小不敢下去,抱着孩子站在河边,不知所措地哭。老郝从昨天下午就出去了,到现在还没回来。爸和几个人拉扯着绳子过河,我也大着胆子,跟他们一起过了河,直奔对凤岭,我要去看看老田叔的水库。水库下游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,这是一片良田,村里人春天麦茬栽种在这里的庄稼,现在已经看不到,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玉米地,哪里是花生或者地瓜地,高低相邻的地堰被洪水冲得这里那里都开了口子,地里却很平整,没有庄稼,那一片片土地,就像春暖花开,从严冬中刚刚苏醒过来一样,等待辛勤农民的耕耘。水库大坝在中间决开一个大口子,水在哗哗地往外流,偶尔可以看到几条小鱼在水里窜。坝上站了十几个人,老田叔坐在大坝的石头上,伤心地哭。这是他好几年的心血啊,也许是他一辈子的希望,就这样没了,头也不回,消逝在茫茫的洪流之中。“老田,老田,你哭个屁啊!不就是几条鱼吗?不就是三间破房子吗?你起来!”爸眼含泪水拉了他一把,“别哭了,房子你先住着,钱你也别着急,这么大的人,咱再想办法。”别人也劝他,说鱼没了可以再养,心疼你的鱼啊,你要是昨天晚上睡在小房子里,连你也要喂鱼了。我抬头向对凤岭望去,岭上是一片片柞树林,雨后的柞树林在阳光下郁郁葱葱,充满生机,间杂在柞树林里的松树,显现着别致的墨绿色,原来的小房子在风雨中塌掉,依稀只剩倒下来的石头,远处近处的山峦起起伏伏,随着我的眼泪由清晰到模糊,到什么也看不见。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中考的成绩几天后到来,我居然考上了。全家人替我高兴了好一阵,然后是准备进县城学习生活用的东西。大雨冲垮了几十里外的几处县道,让乡里到县城的班车休息了几天,好在离开学还有不少日子,应该没什么大影响。梨树洼在雨后忙碌了几天,冲坏的地和水库都修好了,缺的庄稼补种上了,倒掉的树扶正或锯掉,梨树洼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美丽。果树上剩下的果子凝聚着人们的希望,树上果儿少了,这些果子能长得更大更好,秋天的收成还是值得期待的。

  临近开学的一个上午,村里来了三个的警察,开着三轮摩托,把六嫚和老郝的兄弟老斌抓走了。街上不少人都看到了,六嫚还在哇哇哭,梨树洼一下子像炸开了锅。后来才知道,雷雨交加那天晚上,梨树洼发生的大事不仅是两个水库决堤,冲毁了两片田地和庄稼,而且死了两个人。老郝的尸体是在下游别的乡的河道里发现的,在一处宽阔的河道岸边,一棵倒下来的大树挂住了他的衣服。另外一个人是长治村的,尸体没有找到。警察找到老斌的时候,他已经知道为什么找他了,把那天晚上的事不漏一点,合盘交代——

  老田叔去镇上那个下午,老郝去了长治他丈人家,本来要叫上小舅子和另外两个经常一起赌博的要好的朋友,商量着晚上去偷老田叔的鱼。小舅子不在家,老郝就叫上另外两个人,一起回到老郝家,再拉上老斌,四个人一起合计着怎么搞。商量妥了,晚饭后带上准备多日的雷管炸药导火线,玻璃瓶子,手电筒,捞鱼的工具,开着拖拉机冒雨来到对凤岭。在山坡小房子里避雨和等待天再黑一些的时候,没看到老田叔的影子,心想这么大的雨,今晚老田肯定不来了。老田叔去镇上联系好了卖鱼的事,错过了回来的车,本想住一宿再回来,晚饭过后的夜里,雨越下越大,水库阀门没开,御洪道没装网,老田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浑身直冒汗,好不容易别人帮他找了个人,开着拖拉机送他回村里,那时候,南河里的水已经很大了,连通两岸的小桥被冲垮了,老田叔望着汹涌的河水湍急地流,叹口气,却毫无办法。雨越下越大,电闪雷鸣,山里的人早已都回了家,天暗的伸手不见五指。小房子里的四个人把雷管放进玻璃瓶,然后装填炸药,最后用手纸把瓶口堵上,装了五六个。炸药瓶装好了,这几个胆大不要命的家伙便开始动手。大雨倾盆,狂风呼呼地刮,老斌先胆怯了,想打退堂鼓,每个闪电炸雷都让他胆战心惊,起鸡皮疙瘩。老郝就骂他,说都到这时候了,哪有不干的道理。再说这么大的雨,根本不会有人看见,这轰隆隆的雷声刚好能掩盖炸药的响声,明天大雨过后,所有的痕迹全没了。在他看来,这是天赐良机,天公作美。几个人累了吧唧点着了导火索,然后使出吃奶的劲把炸药瓶扔进水库。“轰”一声巨响,随着炸药在水里爆炸,手电筒下一股水柱冲向天空,然后又哗啦哗啦落回来,拍打着水面。老郝怕炸不到鱼群,四下里把六个瓶子全扔下去,有两个没爆的哑巴。几分钟后,用手电筒照,被炸死的鱼慢慢漂上来,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。风不停地刮,把浮在水面的鱼不断地往西北角推着。老郝得意地说老天也帮忙,在边上等着好了,鱼自己会飘过来。四个人便开始用事先准备好的捞子,拼命往上捞鱼。夜慢慢深了,水库的水早已变得很浑浊,水位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抬升,没多久,泄洪道就开始往外泄洪了。看着水面还有白花花的鱼,老郝后悔只开了一辆十二马力的拖拉机,都装满了也装不了多少。在老斌不断地催促下,几个才恋恋不舍地开起拖拉机,往下面村走。

  水库下游的小河随着御洪道水的加入,水位不断升高,四面山坡上的雨水和着泥,浑浑地也在不断加入,很快就漫上河边的田地。拖拉机开到小河与南河交汇的地方,南河的水已经很大,水势也有些猛了。老郝说不怕,不怕,可以过。可他哪知道,你这还拉着满满一车鱼呢。老郝指挥着拖拉机硬冲进河里,拖拉机在水中缓缓地前行着,走了一半的时候,前轮胎卡在一块石头上。老郝跟长治村的一个人就下水去搬石头,老斌上了对岸,给他们打着手电筒。几个人正扳着水底的石头,就听见一阵奇异的声音由远而近,越来越响,像流水,像刮风,像万马奔腾。老斌抬起手里的电筒,手电筒微弱的光照过去,什么也看不到,但声音越来越近,仿佛就在身后。开车的长治人站起来,也打亮手电筒向身后照过去,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,深褐色的水像脱缰的野马,正呼啸着向他们涌来!“快跑啊!发大水啦!水库决堤啦!”开车的长治人连滚带爬,踩着车头跳进水里,拼命向对岸跑,老斌也转身往高处跑。水里的老郝和另一个长治人拼了命往河北岸走——那么深那么急的水,就算爹娘给他们多生几条腿,他们想跑也跑不动啊!说时迟,那时快,洪水铺天盖地涌下来,把老郝两个人扑倒在水里。两个人,一辆车,还有一车鱼被秋风扫落叶一般带走了。上了岸的两个人打着手电壮着胆子回来,扯着嗓子叫:“哥—哥—!”没人答应,四周一片漆黑,答应他们的只有滔滔的洪水和风雨雷声。水库大坝在他们进入南河前决了堤,大堤被难以计数的蚂蚁做了窝,本已不牢了,该死的几个人,因为太贪心,炸药装得太多,老斌胆子小扔得又不够远,几个炸药瓶子一爆炸,把大堤震得就松了,水位上来后还在撑着,直到再也撑不下去……

  梨花开满山岗

  梨树洼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太阳照常在东方升起,从西山落下,南河水清澈见底,缓缓西流,山上田间到处依然还是生机昂然,人们还是喜欢在农忙之余聚在河边柳树下,好像什么也没变,其实每天都是新的。老人会一天天老去,孩子会慢慢长大,庄稼收了再种,梨花谢了又开,日子就这样过。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,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,因为责任?对新生活的渴望?还是对生命的眷恋?想想很简单,似乎越想越简单,但有时真的想不明白。不明白为何皮大伯会那么决绝地结束自己的生命,是对生活失望了?还是对生命绝望了?不知道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在想什么,在通往山林的小路上,在山间的小树前有没有一丝犹豫或不舍。

  多数的人还是希望活着,有意义没意义地活着,想改变或者根本什么也不想。平凡是我们的共性,如果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平凡了,那或许并不是我们的本意。

  人生百年,不过是浩瀚历史长河的一个瞬间,我们每个人都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来到这个世界,或轰轰烈烈,但更多的是平平淡淡默默无闻,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,是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,平淡无奇也好,流芳百世也罢,都是使命的一部分。我不明白皮大伯会绝望到何种程度,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的厌弃,选择活着,对他来说可能真的需要更多的勇气。不幸和挫折往往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但那又怎样?生活中随便那个细小的东西,人或事,或者一片开花的小树林,一头干不动活的老牛,都会勾起我们对美好的回忆和向往,所以我们选择活着,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六嫚在喝下农药后,又后悔地拼命喊“救命”的原因吧!我想。

  寒假前,爸给我来了一封信,问了我学习和生活的情况,希望我能好好学习,也问了关于寒假的事。最后告诉我一些村里和老田叔的事儿。村里的书记换了一个人,先前那个被撤了,村里的果园又重新分配了,包括林场的那一片;东书房的磨坊现在又归老田叔承包管理,老田叔也搬到他买的我们的旧房子里住了,而且春节前要娶媳妇儿,嫁给他的是六嫚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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