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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月鹏:散文《西沙旺》

作者:烟台文艺网 更新时间:2014-10-22 13:36

  一

  “西沙旺”已经名不副实了。“西沙旺地儿荒,零零星星几个庄,黄沙从秋刮到春,提来咸水洗衣裳……”这支童谣,依然记得这个城市曾经有着怎样的过往。二十多年了,一些事物匆匆而去,一些事物留了下来。这个我安身立命的地方,是曾经的西沙旺,也是如今的工业新城区。高楼林立,外商群聚,原本荒弃的土地开始身价攀升,零零星星的那几个庄,也都渐渐没了踪影,到处贴满“外向型”、“现代化”的标签。我走在街头,常有落寞的感觉袭上心来。从西沙旺到这个城市之间,仅仅是一段从荒凉到繁盛的距离么?这些年来同样被改变了的,一定还有一些别的东西。

  我来到这里已经整整十年了。最初记忆里,西沙旺的路面有些单调,偶尔才能见到行人和车辆,特别是逢年过节,那些工作与生活在这里的人,都理所当然地回到一个叫做老家的地方,这里于是变得更加空落起来。时光交织叠加,现实在以比想象更快的速度发生着变化,置身其中时日久了,渐渐也就生出几分麻木。我亲见了西沙旺的成长,熟悉它的每一个细节。道路纵横交错,东西走向的是用江河命名,南北贯穿的则以山脉称谓,三十六平方公里土地上,几乎包罗了所有美好河山的名字。长江路为主干路,泰山路属商业街……夹河是名不见经传的,但它是一条真实的河,一路奔波到这里,是为了融入黄海。夹河轻柔地把西沙旺与市区分割开来,一座长桥横卧河上,将断裂的道路牵连起来。人在桥上行,水在桥下漾,一半海水一半河水,交汇之处依稀可辨。然后沿长江路自东向西,依次是东村、海关、彩云城、天马、行政中心、天地广场、科技大厦、3—2小区……这些原本没有意义的字符,已经嵌进这个城市的躯体,成为其中的一个部分。再继续往西,就是“新区”了。外资项目潮汐一样蔓延,村庄在夕阳的余晖中沉默着,钢筋和混凝土结伴前行越来越近。它们略过了那片葡萄园。在潮来潮去的日子里,我更在乎更惦念的,正是那片园子。它位于老区与新区之间,里面有一个很好的酒庄,窖藏了上百年的葡萄美酒。如今,葡萄园陷入工业重围之中,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尴尬。我一直在想象,一个飘着葡萄酒香的城市,该是怎样的一个典雅、浪漫且富有底蕴的城市。向外地朋友介绍这个小城的时候,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谈到葡萄园,谈到葡萄美酒。

  这样的一片葡萄园,让人满怀倾诉之欲。在冰冷的楼群里,在匆忙的车流中,这种倾诉的欲望还有多少?

  留住这片葡萄园,永远地。它是一个不可复制的梦想。

  二

  一场大雪,让那个冬天真正地成为冬天,也让人体味到冷暖之外的更多东西。雪把房屋压塌了,这是我所亲见的事实。雪是美的。当美以风暴的形式呈现,会给人带来什么?雪也是柔弱的。当柔弱携起手来,制造出的却是另一种暴虐和威胁。记得落雪那天,我正沉浸在书房里,写着一篇与雪无关的文章。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,终于将窗帘拉开的时候,我看到一片耀眼的白。

  去看望那栋被雪压塌的房屋。然后,我离开了。我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一个人在看,在走。脚下的积雪很厚,像一些坚硬的心事。行政中心对面的天地广场几乎全部冰结了,有人从中间凿出一条路,窄窄地,仅容三两个人同时走过。我走在雪地上,看到焰火燃放后的痕迹。焰火在高空展示辉煌和美丽,却在地面留下炭黑痕迹。我想象那些夸张的焰火,它们以夜空和白雪为背景,绽放,然后消逝。那个老人从对面如约走来。每天散步时,我总会在这里遇到他。据说他是一个退休了的局长,曾经有着笔直的腰杆,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威严。此刻他正在散步,手里拽着一根细细的绳子,绳子的另一端拴着一只宠物狗。他面无表情地走过焰火燃放后的那段炭黑路面,然后面无表情地从我的身边走过。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,我听到雪在融化的声音。

  以雪为背景,我在做着一些很具体的事情。修理吸尘器,订购家具,邮寄信件,加班赶稿子……这些很具体的事情,在排队等候着我。我想绕过它们,但它们迟迟不肯放过我。一个人可以承受多大的压力?这是一个问题。一个人值得承受多大的压力?这是另一个问题。也许,我更适合更愿意面对的,是一张书桌,一张可以同时容纳风雨雷电、苦辣酸甜的书桌。这样的一张书桌,可以让我同时拥有宁静与不安、丰富与贫瘠、短暂与恒久,以及这样与那样……我总觉得我应该是那样的,而不该仅仅是这样的。这样的我总在为那样的我而焦虑,并且心甘情愿或者既不心甘也不情愿地忙碌着。

  大学毕业那年的冬天也是多雪。我应聘到西沙旺的一家外企上班,在郊区租住了房子。每天的早晨,我都会匆匆地穿过一段街巷,若是碰到面熟的人,就匆匆地点点头,然后说赶班车呢。那个时候,我觉得赶班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。我觉得我不是在赶班车,而是在赶一种被大家认可的生活。只要忙碌着就好,只要不再是流浪的、没有着落的就好,我把别人挑剔的目光,错认成了照耀自己匆匆赶路的北斗。那时我租住的,是一个四合院里的厢房,大约十平方米,没有水,有电,还有一个土炕,每月租金一百三十元。房东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。每个月初的大清早,他都会很准时地来取房租。他总是一个人,赶很远的路来敲我的门,他咳嗽和哮喘的声音,比夜色还深还浓,常常从一个我并不知晓的地方出发,远远地就漫延过来,成为我睡梦中的背景和底色。那时我的生活很拮据,经常需要饿着肚子。那是1997年的冬天,在烟台市建设路一片待拆的铁路职工宿舍区里,靠着一堆书籍和劣质纸烟,我熬过了那些孤寒的夜晚。第二年的冬天来临时,我从那家外企调入党政机关工作。办公室在六楼,单位在二楼有一间仓库,就做了我的临时宿舍。那间屋子先前是“公证处”的办公场所,宽敞,舒适,有着很好的暖气。我住在里面,渐渐地就有了奇思怪想,总想着某一天会有人来找我公证或验证一点什么,就像那段时间我所写下的那些激情文字,总想为这个世界公证一些什么似的。事实上直到我搬离那间屋子,也没有一个人来找我公证什么,我这才想起那个写着“公证处”的牌子早已挂到斜对面的另一个房间。在一个不挂任何牌子的房间里,我体味到了什么是安静,并且明白这个世界其实是不需要我来证明一些什么的。夏夜里,我几乎听得到窗外柳树的呼吸,还有柳条垂向的那一湾池水,沉默得简直让人无所适从。我住在那里,也工作在那里,白天从二楼坐电梯到六楼上班,下班后再从六楼坐电梯回到二楼。单位与“家”的距离这么短暂,我渐渐地感到了无聊和厌弃,开始盼着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,哪怕是在某个居民区租住一间屋子,只要能与单位拉开一段距离就好。多年后我才明白了自己,那种想法的更深层次原因是,我想把工作和生活尽可能地区分开来。我不想让它们混合在一起。或者说,工作仅仅是作为谋生的一种方式,我对生活还有更多的理解和想法。这个想法从此就一直跟随着我,再也没有消失过。

  三

  从单位到家是十分钟的路,从家到海边也是十分钟的路。从家去单位,然后从单位回到家里,是每天都在重复的事情。偶尔,也会去海边走一走的,比如在高兴的时候,或者不高兴的时候。穿过一片防护林,海就在身前了。

  海是阔大的。海边的路并不宽阔。我在海边并不宽阔的路上来回走动,向往着走出一份阔大的心境。我时常看到一个人,在海边旁若无人地吊嗓子,那些来自心底的奇异腔调,不知大海是否能够听得懂?一群穿红袍的老人在练太极拳,他们的一招一式都认真,含蓄,而且绵长,像是躲在潮汐背后的一种力。这样的力可以推动潮来汐去,却总也拨不开早晨清淡的空气。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人生哲学。他们付出大半生的时间,终于弄懂了这种哲学。我也一直在试着去懂,但总也无法抵达,感觉不是多了一点什么,就是缺少一点什么。我相信他们一定经历过太多风浪,一定也曾有过激烈和抑郁,如今都已释然了。在海的面前,他们不需要任何回忆和解释。

  沿着海边走,我时常看到一些年轻人在沙滩上嬉戏玩耍,他们把垃圾丢得到处都是,在阳光下格外刺眼。我也看到那些漫步的人,随手就将烟盒或饮料瓶子抛向大海,然后心安理得地离开。我想,这些应该不在电子眼的监控范围吧。不在监控范围的,其实还有更多事情。那天,我在海滨路上散步,看到两个拾荒人拥挤在公用电话亭里避风,他们衣衫褴褛,神情漠然,互相并不说话,像在积攒所有力气来抵御外界的寒冷。接下来,我看到一个老人倒在前方的路边,他像影片中的蒙太奇镜头一样,是慢慢地倒了下去的。来往的车辆若无其事地来来往往。终于有一辆车减速停下来,司机刚从车窗探出头,就被车里人一声呵斥,然后匆匆摇上车窗,一溜烟儿地开走了。我离那个倒下的人越来越近,我想过去扶起他,又担心沾上某些说不清的麻烦,好心人因为救人被诬告被索赔,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。我不断在心底劝告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掏出手机正准备报警,躲在电话亭里避风的两个拾荒人已经走过去,他们扶起倒在地上的老人,然后不停地招手拦车。来往的车辆仍在若无其事地来来往往,有的车辆甚至提速了。终于,一辆人力三轮车停下来,他们手忙脚乱地将老人扶上车,然后飞速地向着医院的方向蹬去。我愣在那里,好长时间没有动身。就在不久前的某个傍晚,我在海边还看到一个妇人与人力三轮车夫讨价还价。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,她讨价还价的认真与她的时髦穿戴,以及人力车夫苍老的表情,好像不在同一个时空。因为怀里的孩子开始哭闹,她终于才肯在三轮车上坐稳,然后对着孩子说:“宝贝你如果再哭,长大了也让你去蹬三轮车。”那孩子居然不再出声,变得安安静静起来。同样沉默的,还有那个蹬三轮车的人。他一言不语,低头蹬着车子走远了。

  那天我沿着海边走了很久也走出很远。在一个小渔村,我看到满地蠕动的挖掘机,一片浩大的施工场面。据说有个重要的工业项目落在这里,需要填平一方海域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填海工程,巨大的石墩井然有序地摆进海里,然后是乱石、混凝土,等等。偌大的海,那些鱼儿该去往何处?

  四

  一直以为,我与这个叫做西沙旺的地方有着相同的体温,有着一份不必言说的默契。我常常念想她的原初模样,黄沙漫漫,阡陌纵横,一片并不美好的田园。二十多年过去了。我想写下这个城市的成长,写下她的繁盛以及繁盛背后的东西。当我拿起笔时,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城市其实并不了解。这个没有炊烟的栖息地,总让我觉得心里有些空落。也许,这仅仅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。我的梦想一直是在远方、在别处的。记得有天傍晚我在法院门前等人,居然看到了一个爆米花的老人。老人的脸膛是黑色的,比他手中摇着的炭炉还要黑。这是我的童年记忆中的人物。他穿街走巷,不知道穿越了怎样的一段距离,才从乡村胡同走到现在的高楼与高楼之间。看着这个原本属于乡下、属于记忆的场景,看着爆米花老人黑色的脸膛和龟裂的手,还有那灼装着我的童年快乐的小小火焰,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。我站在那里,安静地看着这一切,一股暖意从心底渐渐涌起。然后,一辆城管的车冲了过来。然后,车上跳下几个穿制服的,抬起爆米花的炭炉丢进车里。然后,他们就走了。老人吃力地直起腰,满脸的茫然。我是旁观者,我看着茫然无措的老人,看着老人背后的影影绰绰的人群,还有来了又去的风,我觉得心里有一灼小小的火焰在抖,在抖,终于抖灭了。

  这是异乡。我的故乡在别处,在心里。岁月如河,谁曾察觉流水的伤口?那些炊烟,那些蛙鸣,那些素朴的日子,我都用心珍藏着。它们留存在记忆里。它们只能留存在记忆里。这个曾经叫做西沙旺的工业新城,到处都是生产流水线。在这冰冷的格式里,我期望邂逅一些与炊烟蛙鸣有着同样品质的事物,它们来自一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,带着久违的温情,还有说不出的痛。

 

 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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