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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政作品:老村老人

作者:胶东文学 更新时间:2014-08-25 15:33

  哑巴顺子

  哑巴顺子正在村南小树林里搂草。哑巴决不知道小树林里还有什么故事。

  这是半晌午了,小树都在午睡。树叶子在哑巴的竹耙底下懒懒地呻吟。有些毒意的阳光,漫不经心地将哑巴的后背烤出大朵的图案。

  山道上走来了两个兵。

  哑巴不会说话,眼却尖,拖拖拉拉走路打蔫的两个矮矮的人影,把哑巴的眼光抻得老长。哑巴一看穿戴就愣了一下。这是两个日本鬼子。日本在哪儿?哑巴不知道。日本鬼子来干什么?哑巴也不知道。哑巴把自己家的事都侍弄不明白,怎么会有闲心去琢磨别人的事儿?

  两个鬼子走近了,站下看了看,就走进小树林,走到哑巴身边。两个鬼子的两张嘴圆圆扁扁了一会儿,就有一个笑着打手势,是叫哑巴把搂得树叶都攒到一块的意思。哑巴疑疑惑惑地眨巴着眼。另一个鬼子性子急,干脆自己动手,把哑巴搂得两网包草倒了出来。

  哑巴的草占有很大的面积。

  日本鬼子笑容灿烂。阳光把两张嘴射成两个黑洞。哑巴觉得挺有趣,咧嘴哑哑地笑了。

  一个鬼子兵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洋火时,哑巴愣了片刻。哑巴别的知道得少,但洋火的用处却懂得深刻。哑巴忙把手势打得急切,嘴也张开,啊啊啊地辅助着。鬼子兵手脚快,早把洋火划着。火柴棍儿落到枯干了的草堆上。火苗轰地蹿起来。热浪将笑意僵在鬼子兵脸上,打得鬼子兵狼似的后跳几步。哑巴愤怒地抡起竹耙,啊啊啊地扑打燃得惬意的枯草。烟灰火苗在哑巴身边起舞。火苗撒了欢儿舔着哑巴的衣裤和皮肉。

  鬼子兵导演一样欣赏着自己的杰作。两张嘴巴咧得很开心。

  哑巴无望地呆立在一片灰烬之中。裤腿儿短了几寸,小腿的汗毛给燎的净光。烟熏火燎中,哑巴嗅到了自己皮肉的焦煳味。从不知道什么叫哭的哑巴顺子,腮上挂着几颗饱满滚圆的泪珠。

  金牛山一带的小钢炮、机关枪响了半宿。

  哑巴在院里圈鸡。

  哑巴的鸡有六只。哑巴的三尺肠子通常闲着二尺半。鸡名义上是哑巴养的,但一丝儿也指望不上哑巴,只能漫山遍野自寻野食。哑巴有个瘫在炕上的老娘。哑巴是孝子,没有别的,只能拿鸡蛋换点粮食侍奉老娘。

  哑巴心里透明,一有机关枪和小钢炮响,就有鬼子兵,就把鸡圈上窝。窝门外拿石头垒上,像堵破墙。

  天放亮时,一队疲惫不堪的日本鬼子兵,从金牛山方向撤下来。进了村,便钻进各家院子。一时间,满村子鸡飞狗跳。

  两个鬼子兵进了哑巴家。

  哑巴四壁空空。鬼子兵四只眼瞪出十二万分饥渴。一个鬼子兵在院里转来转去,听到了鸡叫,循声走向鸡窝。

  刺刀尖把干垒起的破墙捅倒,露出檗椤条子编的鸡窝门。六只鸡扑棱棱撞翻门,飞向院子。两个鬼子兵四眼放着金光,在院子里展开围剿。两只鸡被刺刀扎翻。鬼子兵急不可耐地拿枪托捣着哑巴宽厚的脊背,往锅台前赶。

  哑巴想着土炕上奄奄待毙的老娘,给铁锅添满水,又抱来山草,蹲在锅台前烧起火来。

  火光把哑巴映出一脸的狰狞。

  哑巴把两只鸡煺了毛,开了膛,剁碎。

  铁锅咕嘟咕嘟地翻开,诱人的鸡肉味儿熏得哑巴恶心欲呕。

  鬼子兵狼吞虎咽,把没有盐花的鸡肉连同鸡汤一起吃净喝光。

  鬼子兵的肚皮圆鼓鼓的像带崽的母猪。

  吃饱喝足后,两个鬼子兵把身子放躺在门槛上犯着迷糊。

  村子已静下来。经历了惊吓之后的狗们,无力再叫,哑哑地蹲在门外,远远地嗅着同类们飘散殆尽的肉香。村子的前街,有几块乌紫的血迹触目地摊开。

  哑巴仍坐在锅台前。空气中的鸡味儿渐渐淡薄。鸡骨头可怜巴巴地零乱一地。哑巴觉得有把尖刀在嗓眼那儿立着。有一刻,哑巴直盯着鬼子兵的后脑勺,盯着刚刚剁过鸡的菜刀,想象着两者之间极简单不过的联系。哑巴认出来了,这两个鬼子兵正是烧他草的那两个鬼子兵。

  哑巴动了心机。哑巴是个有心机的人。哑巴抓起烟笸箩,凑到鬼子兵身边坐下,挖锅旱烟抽上。烟圈儿不急不慢地在鬼子兵鼻尖跟前缭着绕着。鬼子兵终于忍不住了,连连打了两个哈欠。哑巴外表憨憨地对着鬼子兵发出智者的微笑。鬼子兵傻呵呵地也还一个笑给哑巴。还比比划划地对哑巴说着什么。哑巴看懂了鬼子兵的话。哑巴指指院外后屋,意思那里有鬼子兵要得花姑娘。鬼子兵犹豫了一阵,胡乱比划着警告哑巴,含义大约是,你敢欺骗皇军,你的死了死了!哑巴看不懂鬼子兵的哑巴语,但是鬼子兵脸上透出的阴冷和残酷,哑巴读懂了。

  哑巴迈着罗圈步,引着鬼子兵出了院,朝屋后走去。屋后是一片水潭,潭傍边是一片芦苇荡,芦苇荡中有一条小路。

  芦苇荡是个很理想的地点。哑巴从没忘记小树林里的那场屈辱。哑巴是个对屈辱感记忆极深的人。

  芦苇荡很静,刚透进芦苇的阳光柔柔地照着。

  鬼子兵端着枪,脸上写满疑惑。

  哑巴在一簇茂密的芦苇棵前蹲下了。用手势说,在前面。

  鬼子兵的眉毛弯成问号,但花姑娘毕竟诱人,况且刚才一顿母鸡汤的滋补,亢奋正急着发泄呢。

  鬼子兵狐疑地向前走,边走边不时地回头看着哑巴。见哑巴憨笑地抽着烟,这才大胆地往前走。这时的哑巴忽地起身,狸猫样地扑向鬼子兵,一下子把鬼子兵扑到水潭里。哑巴也掉进水里。鬼子兵扑腾了两下,像只死鸡,不动了。

  哑巴不急不忙地把鬼子兵的尸体拖进芦苇荡,害怕他没死透,又用石头狠狠地在鬼子兵的头上砸了两下。把枪顺在了芦苇棵中。

  哑巴又憨憨笑着回家,那个鬼子兵还在呼呼地酣睡。哑巴拿过门后面的柴镰,猛地扬起,噗地扎进鬼子兵的脑壳里,一股血喷了出来,喷在哑巴脸上。

  村里的鬼子兵吹哨集合时,发现少了两个。找遍全村,也没见人影儿。鬼子官就找保长。保长正躺在炕上,拉了两天肚子的脸黄得吓人。

  鬼子兵吵得全村开了锅时,哑巴正在家里收拾满地的鸡骨头。

  哑巴刚把鸡骨头倒进粪坑,又来了两个鬼子兵用刺刀逼着,跟哑巴要人。哑巴一脸憨相,比比划划告诉他们,你们吃了俺两只鸡,俺还没跟你们要呢。鬼子兵弄不懂哑巴再说什么,推搡着哑巴出了院门。

  哑巴被绑在村中的老槐树上。

  日本鬼子对村民说,谁要交出失踪的两个鬼子兵,就没哑巴的事。

  可是除了哑巴,谁知道那两个鬼子兵的下落。

  哑巴不想告诉日本鬼子,但很想告诉乡亲们,那两个鬼子兵是他弄死的,扔在芦苇荡里。哑巴不愿死得不明不白。可是哑巴的两手给反绑在老槐树上。

  哑巴是给刺刀一下一下捅死的。

  蔫人面瓜

  面瓜被抓来给日本鬼子修炮楼,手脚稍慢,被鬼子兵狠狠抽了一皮鞭,右臂给枪托砸断了。

  面瓜性子蔫,一扁担拍不出个屁来。脸上肌肉也僵,是哭是笑轻易辨不出来。

  一日,两个鬼子兵在村头苞米地里糟蹋他嫂。面瓜正在苞米地里薅草,整个过程看得真切。他嫂披头散发,猫在苞米地里哀哀地哭。面瓜始终一动没敢动。

  几天后,他嫂在自家的厢屋家上了吊。

  面瓜晚上睡不安稳,老觉着有个女鬼凄厉地喊着他的奶名。

  开镰的前一天,面瓜正坐在地头老槐树底下抽闷烟,来了两个鬼子兵。这两个鬼子兵是不是糟蹋他嫂的那两个,面瓜分不清。在他眼里,日本鬼子全一个模样,小鼻子小眼小矮个。面瓜见了,便觉两腿发颤,哆哆嗦嗦站起来。

  一个鬼子兵:“花姑娘的,花姑娘的有?”

  另一个鬼子兵在旁边呲牙咧嘴。

  面瓜连连摇头。

  笑嘻嘻的鬼子兵把笑意凝在脸上,一扬手,一个巴掌抽在面瓜脸上。问:“花姑娘的有!”透出硬硬的脾气。

  面瓜左脸排起鲜红的指印,脑袋嗡嗡地响。还是摇头。

  先前问话的鬼子兵,挺起刺刀一捅。刀尖扎在面瓜右肩窝,就有血线儿打刺刀上慢慢流出来。

  面瓜两眼瞪着惊恐,再不敢摇头了。缓缓转过身子,朝村里走去。

  天极热,树叶都打蔫了。有知了隐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鸣叫。前街有几条狗懒懒地趴在院门前的荫凉处打盹。

  面瓜心里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,带着两个鬼子兵走过一家又一家。

  偶尔有人站在院里抻长脖子呆看面瓜和两个日本鬼子兵,心里直纳闷。

  眼见得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,一条前街走遍,只剩下最后一家人家了。面瓜心里直打鼓。这是保长单眼王全的家。

  面瓜在门口站住了。

  日本鬼子兵上前,一脚把门踹开了。端着枪就跳进院子。

  王全正在院子树下歇晌,冷不丁见闯进两个日本鬼子兵,又见面瓜在头前,立时白了脸,问:“面瓜,你你,要干什么?”

  面瓜哭丧个脸,说:“老全,俺实在没有咒念了呀!这两个驴操的逼俺,逼俺要花姑娘!你看俺的肩头都叫驴操的捅穿了!”

  “俺操你个妈!”单眼王全,那只眼瞪得很圆很火!抓过铁锨就朝面瓜头上劈来。

  “八嘎!”

  日本鬼子两把刺刀分别捅进王全的肋下。

  北屋传来了女人尖叫声。

  “花姑娘!”

  两个鬼子兵拔出刺刀就冲进北屋。

  面瓜两腿立刻一软,蹲在院子里干哭。他觉得心里有百十只猫爪子在抓在挠。

  北屋传来女孩子喊救命声和撕打声。

  单眼王全有个十五岁的闺女,叫割子。

  天极热。无风。蹲在院里的面瓜,忽然感到心里滴了血。那血很稠,很凉,滴落有声。

  面瓜摇摇晃晃站起,跌跌撞撞地走进北屋。

  两个日本鬼子正在撕撕巴巴地压着割子。

  面瓜忽然全身筛糠样抖起来。

  女鬼凄厉的喊声,在他灵魂的角落撕扯。

  面瓜感到全身的血,一下子顶向脑门,猛然瞥见锅台后有个大秤砣,哈腰抓过来,朝炕沿边走去。

  两个日本鬼子兵,丝毫也没发觉身后发生了什么以外。

  面瓜想都没想,举起秤砣就照着一个正起劲的日本鬼子兵的后脑砸去。松脆的后脑勺哪禁得住秤砣猛击,鬼子的脑袋立刻开了瓢。另一个鬼子兵听到了异响,一回头,沾满脑浆的秤砣带着血腥气劈面砸来,这个鬼子兵的脸立即变成了柿饼。

  面瓜发过力,浑身稀软,一下子瘫坐在炕沿底下。

  天黑透时,面瓜和单眼王全把两个日本鬼子兵分别装进破麻袋。趁着没人,扛到后潭,连枪扔到潭里面。

  隔天,维持会长田大麻子在村头遇见面瓜。

  面瓜觉得老田脸上的麻子抽抽地老长。

  田大麻子一屁股坐在碾盘上,吧唧一会儿烟,问:“老蔫,有两个驴操的鬼子死在咱村,你听说没?”

  面瓜脸上木着,摇摇头。

  田大麻子又说:“不交出人,鬼子要血洗咱村。”

  “不能吧?”面瓜又说:“兴许是吓唬吓唬你。”

  田大麻子说:“那帮驴操的,没有人性的杂碎,杀人和捏死个臭虫。”面瓜看着田大麻子窝着脖子一晃一晃走进村,在碾盘下坐到天黑。

  一队日本鬼子兵把全村围起来。

  面瓜引着鬼子兵走在前面。

  田大麻子心里没有底,又一次问面瓜:“在哪儿?”

  面瓜说:“村后潭里。”

  田大麻子贴着面瓜耳朵根子说:“你可别瞎编排呀。这事可不是闹玩的,咱全村人的命可押在你身上。”

  面瓜没有表情地甩着两腿,只是走。

  鬼子兵把后潭围的水泄不通。

  面瓜蹲在潭边,吧唧着抽烟。

  几个二鬼子跳进潭里,四处打捞。

  一会儿两个日本鬼子的尸体拖了出来,浑身水淋淋的,脑袋像个笆斗大。

  岸上一片乱。日本鬼子兵全变了脸色,端枪的手有的开始发抖。

  鬼子军官跟翻译官嘀咕几句话。

  田大麻子过来问面瓜:“老蔫,鬼子兵真是你杀的?”

  面瓜说:“不早就跟你说了八百遍了?俺杀的!”

  田大麻子跟翻译官说了句话。

  日本鬼子军官一摆手,两个端刺刀的鬼子兵从背后一齐刺向面瓜的后心窝。

  面瓜那袋烟还没挖出来,就一头栽倒在潭里。

  疯子大爹

  疯子大爹是让日本鬼子打死的。日本鬼子用手枪子弹,在他的左眼上方穿了个眼儿,他就面条似的靠在自家的门板上。疯子大爹本应该马上死的,可是他没马上死去。他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,还瞪着眼睛看了看什么,努力保持着一贯骂人的架势。他的脸皮比平时显得白了些,并没有很多血污,只有麻线粗细的一股红,从眼上方的枪眼里流出来,像一条蚯蚓蠕动着,慢慢地爬进了侧在地上的一只耳朵里。不等灌满耳朵,血就不流了。疯子大爹死的时候,时候正好午时,很亮的阳光照进院子,就有一大片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火一样灿烂的梅花。

  疯子大爹是在持久的抑扬顿挫的骂声里死去的。那时他的跟前站满了穿着黄军装的日本鬼子兵,有的端着刺刀,有的提着王八盒子枪,一个个满脸凶相。疯子大爹没有一点惧色,就是骂。应该说,疯子大爹死的还是很壮烈的。可是没有人把他当着抗日英雄看,尽管他是为了救那个女八路而死的,他还不是抗日英雄,因为他在人们心中是个疯子。

  疯子大爹骂日本鬼子当然是疯人说疯话了,说不上什么光荣不光荣。

  疯子大爹是日本鬼子打死的。打死他的那个日本鬼子叫龟田,是一个小队长。

  要是保长王全不把女八路藏在疯子大爹家的地瓜窖子里,疯子大爹就不能那么骂人,说不准日本鬼子就不会杀死他。后来单眼王全说,疯子大爹是为了掩护女八路,刻意骂日本鬼子的。可是他的话没有人相信,因为他是保长,日本鬼子就是他引进村子的。人们看见日本鬼子进村那天,单眼王全走在鬼子兵前面,后来他就干上保长了。疯子大爹骂鬼子那天,龟田领着日本鬼子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女八路,搜到疯子大爹家,疯子大爹堵着街门不让鬼子兵进院。并且不识时务地大唱大骂。本来对于他的闹活,龟田没拿当回事,保长王全告诉他是个疯子,龟田已经越门而过。就是疯子大爹不该唱。不知当时他是迷着了还是醒着了,他单单唱那句“提起小奴才该杀该绞,恨不得将儿贼油锅里烹。”唱完了还嘿嘿哈哈地大笑,笑完了又骂。龟田皱了下眉头,就问翻译官疯子唱的是什么意思。翻译官如实翻译了两句戏文,龟田“嗷”声抽出军刀,直上台阶,军刀指着疯子大爹的鼻子,脸显得很阴暗。保长王全急了,对疯子大爹大声发话:“疯子,你看谁来了,还不快给太君陪个礼!”疯子大爹此时骂的正痛快,哪里肯搭理,依旧老子娘的骂。龟田把军刀架到疯子大爹的脖颈上,对保长王全说:“你问他骂谁!”翻译官翻译了,王全就问:“疯子你这是骂谁?”不知疯子大爹是迷糊了还是醒醒着,用手指头点一点龟田说:“骂你个贼!”翻译官翻译给龟田,龟田举起王八盒子枪。保长王全见了,急忙拉住龟田的胳膊,说:“太君,他是个疯子呢,混骂呢!”龟田瞪眼把王全推到一边,就朝疯子大爹开了枪,见疯子大爹倒下,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疯子大爹的家门口。

  单眼王全

  王全是个单身汉。又是一只眼。王全的那只眼是他爹熬鹰时,被鹰叼去了。王全十二岁那年,他爹死了,那年闹大旱,他爹吃观音土胀死了。王全把他爹夹进了乱葬岗,却背回来一个女人。他妈说:“养活着,大了好给你做媳妇。”王全就把揣在怀里三天不舍得吃的菜团子塞到女人手里。

  熬过了灾年就是个好年景,女人成了王全家的劳力。王全妈却病倒了,就在炕上大口喘小口喘地对王全说:“你把她抱上你炕上吧。”

  王全妈死了,王全却把女人嫁走了,当姐嫁的。原来,王全不行,他的人根在小的时候,叫他家的狗咬去了。王全越大就越女人腔,说话就尖溜溜的。他是不想耽误那个女人。王全是老村公认的能人,杀羊杀狗骟驴劁猪,榨油漏粉点豆腐,没有他不会的。

  王全给村里许多人家都做过活,许多人家都得过他的好处。王全能干,在林财主家扛活,一人能种三十亩地,还管着豆腐房。

  日本鬼子兵进出的时候,王全依然在坦坦然然地在街上走。他一共在街上碰到龟田五六次。龟田昂着头,王全也昂着头。龟田看他两眼,他也看龟田两眼。他们谁也没招惹谁。

  那天,维持会长田大麻子端着半簸箕黄豆找王全。

  “单眼,给做两包豆腐。”田大麻子跟王全笑一笑说。

  “你会长还吃豆腐?山珍海味吃腻歪了?”

  “皇军要吃豆腐。”

  “日本鬼子要吃豆腐?”王全有点不相信。

  “他们在泰安吃过,爱吃得很。”田大麻子依旧笑着说。

  “管俺屁事!”

  “你就给做两包吧。嘿嘿。”田大麻子很耐心地笑。

  “日本鬼子是你祖宗!”

  “没办法,老村皇军说着算。”

  “妈的,你就不怕昆嵛山下来人治你!”

  田大麻子怔愣了一下。

  那时候,昆嵛山有八路军的武工队,常是摸进村来,剁汉奸的头,干得神不知鬼不觉。给鬼子干事的人,一听到昆嵛山来人就心慌。

  田大麻子发了一会呆,又涎着脸求告:“先顾眼前吧,皇军吃不着豆腐,就会吃你的豆腐。”

  “俺不孝顺那群虎狼。再说,你不怕俺在豆腐里面放上土信?”

  “这豆腐先得你吃了,皇军才能吃。”

  “这些血杂碎!”

  “单眼,你是保长,还是老老实实地给皇军做豆腐吧,要不就会招来杀身之祸。你也不是不知道,皇军寻点事就会要你的命。”田大麻子一脸苦相说。

  王全从鼻子里笑一笑,一只单眼转动着寻思半天,对田大麻子说声好。田大麻子脸上一下子明亮起来,把黄豆连簸箕一块留在王全家,然后就颠颠地走了。

  第二天早晨,太阳照到一竿子高的时候,单眼王全挑着两包豆腐给龟田送去。那时候龟田住在田家祠堂。一进院子,王全就看见龟田在院子里练刀,刀劈得是个中国人,那只大狼狗在舔吃中国人流出的肠子。看见王全进院,龟田跟翻译官咕噜一句,翻译官叫王全把豆腐送进伙房。龟田还友好地冲王全笑笑。王全也朝他点了一下头,就挑着豆腐在翻译官的带领下朝伙房而去。谁也没有料到,就在王全快走到伙房的时候,大狼狗从后面窜了过来,一下子扑在王全身上。王全吓得一趔趄,肩上的豆腐担子落了地,两包豆腐摔了个粉碎。大狼狗看见豆腐,竟然放开王全,吧唧吧唧地吃起了豆腐。龟田看一看王全,又很有兴趣地看着狗吃豆腐。田大麻子进来了,看见这个场面,就冲着王全喝声:“还不拾掇起豆腐给太君送进伙房!”然后讨好龟田说:“太君,王全是老村的豆腐王,看他做得豆腐狗都乐意吃。”

  龟田咧着嘴:“要西,要西”地叫了几声。并用拳头捅了王全的肩窝两下,很友好地说:“你的良民大大的!”

  王全站着没有动弹,忽然呆了一般,端着扁担,定定地看着吃豆腐的狼狗。

 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王全的头上脸上脖子上流下来。

  田大麻子喊他什么,他都没有听见。

 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吃豆腐的狼狗,看着它狼吞虎咽。

  狼狗吃完地上的豆腐,忽然用极尖利的声音狂吠起来,一边吠着,一边地朝空中跳,跳了三四跳,就不跳了,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,接着就有血从狗的鼻子嘴里流出来,再接着狗就死了。

  看完这一切,王全才把眼睛从狼狗身上移到龟田脸上。他看到了龟田没有了斯文的脸,脸不再白净了,成了猪肝子色,他的两只手半蜷着,像鹰爪。

  “死了死了地!”龟田厉声喊道。

  两个日本鬼子端着刺刀朝王全走来。

  王全还端着扁担,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。

  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就要挨着王全的胸口的时候,龟田用嘶哑的声音大喝一声。随着这嘶叫,龟田站在王全的面前。用手中的军刀指着王全,喝道:“你的吃!”

  田大麻子急忙说:“单眼,太君叫你吃豆腐,你还不快吃!”

  王全果敢地抓起两把豆腐,仰起头对着天空笑了半天,然后指着龟田说:“操你个东洋妈小鬼子!老子今天就吃给你看!”说完,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按豆腐。

  半包豆腐吃进去了,王全就晃悠着身子往门外走,还没迈出门,就一头栽倒在地上,七窍流血,那只瞎眼竟然睁开了。

  麻子田鼠

  麻子田鼠是老村的村长。起先他不是村长,村长是林老二的。日本鬼子打进老村以前,林老二就带领林家十几个后生去了昆嵛山,有人说是投了八路军。于是,老村好几个月没有村长。田鼠是日本鬼子进村后才干上村长的,是日本鬼子指派的。

  跑鬼子那阵子,田鼠的老婆也着实闹过要跑。听说为了逼着田鼠跑鬼子,还领着如花似玉的女儿跳过井。最后叫田鼠拉出来。田鼠对老婆说:“鬼子还不是人,怕他揍么?”他老婆说:“听说日本鬼子血不是个人揍的,专门糟蹋大闺女!”田鼠捏着胡子说:“听人说,听人说,你亲眼看见过啦?”老婆干瞪眼不说话,田鼠开导说:“皇军倡导中日亲善,咱家早就跟他们亲善了,他们跑让他们跑去。他们没有根没有底,当然要跑。俺弟在日本国留过学,现在还在关东军里干,你怕他日本什么?”老婆叫田鼠说得心里踏实了一点。但是,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儿,又担起心来。

  “她爹,还是跑吧,咱这么大的闺女要是叫他们糟蹋了可怎么办啊!”

  田鼠笑一笑说:“真是活人叫尿憋死了。鬼子来了让闺女办男装,钻进地瓜窖子里。”

  日本鬼子进村的第二天,田鼠就拿着他弟的来信和照片去见龟田。相片上除了他弟还有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。他通过翻译官跟龟田说,照片上的男人是他弟,那女人是他兄弟媳妇,是正宗的日本人。龟田很高兴地点了点头,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很认真地在他肩上拍了拍。田鼠也很认真地朝龟田笑。他发现那个翻译官不像龟田那样友好,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,还扭过脸去朝地上吐口唾沫。

  过了两天,田鼠就当上了村长和维持会会长。

  起先他很高兴,没过几天脸就成了苦瓜。他老婆问他愁什么,他说皇军不好伺候得很,今天抓夫,明天要粮,山上的人又经常来送黑信。他老婆就说:“要不咱现在就跑了吧。”

  田鼠摇摇头叹一声,说:“现在跑不了了。”

  老婆问:“为么?”

  他说:“咱弟一家人不是还在皇军手里吗。”

  “咱眼下自己都顾不过来,还能顾那么多。”

  “再说咱往哪儿跑?”

  “上昆嵛山呀。”

  “不行!不行!昨天单眼转给俺一张条子,上面不是有俺的名字,那上面可是一连写了五个杀字。咱这会儿上昆嵛山不是上人曹地府报到吗?”

  他老婆就又捂住被子边哭边埋怨:“俺早说跑吧,你偏信什么中日亲善!这回好了,真的叫鬼亲着了。”

  他老婆从被窝里探出头,说:“你就是汉奸的料!”

  田鼠沉下脸骂了一句:“操你个妹,你也这样说老子,还嫌老子烦心的不够!”他一骂,老婆就不哭了。

  鬼子兵进村以后,有两个女人寻短见了。一个是村头的初大脚,四十多岁,让日本鬼子糟蹋以后,跳了井。另一个是个疯女人,让十几个日本鬼子在后潭的芦苇荡里轮奸了,最后叫日本鬼子用刺刀从下身一直豁到嗓子眼。那时候全村找不到四十岁以下的女人,于是,上岁数的女人也就成了鬼子眼里的猎物。

  一天,龟田派翻译官把田鼠叫来。那天龟田显得特别高兴,还拉过一把椅子叫田鼠坐。田鼠胆颤心惊地坐了一个椅子边儿,懵懵懂懂地看着龟田笑。

  “你的,花姑娘的有?”龟田眯着眼问田鼠。

  田鼠听懂了,连忙摇手说:“没有没有,你住了这么多日子还不知道,村里尽是些老娘们。”

  “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!”龟田依旧眯眼盯着他。

  田鼠又听懂了,头上吓出一层冷汗,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,拍着自己的胸口说:“没有坏,没有坏,地地道道的好心。”

  “花姑娘的没有?”

  “没有,一个花姑娘也没有!”

  龟田用鼻子粗粗地哼一声,扭头朝一个日人鬼子兵咕噜了一句什么,那个鬼子兵就走到田鼠跟前。

  “花姑娘你有!”鬼子兵生硬地说。

  “太君,真的没有,如果有你砍了俺的脑袋!”田鼠发誓说。

  叽里咕噜,呜里哇啦,鬼子兵指手画脚地说着,田鼠傻傻地看着。

  “他说。”翻译官对田鼠翻译鬼子话说:“他说刚才他到你院子里去抓鸡,一只公鸡跑到你家屋里,他追进去,看见你家藏着一个花姑娘……”

  田鼠的脑袋嗡地大了,下面的话再一句听不进去,只一会儿,他就像挨了雨淋一般,从头到脚全是汗水。他哭样地笑着。看着龟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跟前。

  “太君!”他哭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,小心地看着龟田腰间的军刀。

  “你的良心……”

  “坏了,坏了……俺对不住太君,俺对不住太君……”田鼠连连鞠着躬。

  龟田忽然哈哈地笑起来,笑完了又使劲拍了拍田鼠的肩膀,拍完了肩膀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,翻译官让田鼠明天把花姑娘送来。

  田鼠回家了,没马上对老婆说这件事。夜深人静以后,他把闺女从地瓜窖子里叫出来,闺女一爬上地瓜窖子,他左右开弓就是两个耳光。闺女捂着脸要哭,他就吼:“你哭,你使劲哭!到时有你报庙的时候!”闺女弄不清是怎么回事,见爹的脸阴沉的可怕,也就不敢哭不敢闹,捂着脸跑进里屋。田鼠后边跟进了屋。他老婆看见闺女挨了打,又见他拉着驴脸,赶紧问出了什么事。田鼠就把白天龟田找他的事,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听了他的话,老婆吓得魂飞魄散,搂着闺女哭成一团。

  “死人!谁叫你从地瓜窖子里拱出来!”田鼠骂。

  “俺,俺跑肚子。”闺女抽噎着说。

  “这下好了,掉进了狼口里了。”

  “呜……俺刚出来,俺还寻思鬼子还没看到呢。”

  田鼠骂了一阵子,母女俩哭了一阵子,到该想办法的时候了,他们安静了下来。

  “咋办?”老婆问。

  “俺知道咋办!”

  “让闺女出去躲躲吧。”

  “她躲了咱俩怎么办?”

  “你就眼瞅着让鬼子糟践闺女?”

  “糟践就糟践!”

  母女俩又抱头痛哭一阵。他老婆一边哭一边骂:“你这个遭枪杀的汉奸,把你亲骨肉往火坑里送!”

  田鼠躁了,一巴掌搧过去,说:“驴操的,你还当你闺女是个干净货!”

  他老婆没有让他的巴掌镇住,一把在他脸上搂出五道红印,说:“有你这样当爹的吗!闺女再不干净,也不能叫鬼子去糟蹋呀!那样你祖宗的脸丢尽了!”

  “丢就丢了吧,这个年头儿子顾不得老子,还有什么祖宗。日本鬼子还不是人,睡觉就睡觉吧。想开点吧。”

 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又哭。田鼠的火慢慢熄灭了,他开导老婆和闺女说:“说实了,咱家也是半个日本人,你叔不是娶了个日本女人吗?你嫁个日本男人又有什么。”

  老婆问:“如果鬼子走了怎么办?”

  “那有什么,叫闺女跟着他走吗。”

  “那么远俺想闺女怎么办?”

  “想就到日本国去逛逛,难道他还不认你这个丈母娘?”

  闺女叹了口气,说:“妈,你就别说了,就用俺这不干净的身子成全爹吧。”

  第二天,田鼠带着闺女去见龟田。村街上有一个多月没有走年轻姑娘,他的闺女在街上一走,太阳和草木都亮了许多。走进龟田住的院子,几个操练的鬼子兵都停止了操练,盯着闺女看。他的闺女不管不顾,只管往龟田住的屋子走。龟田一见如花似玉的花姑娘,就满脸堆笑,急不可耐地迎上来用手摸她的脸。她的脸上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。龟田摸完她的脸,就往后退了两步,然后在门外招呼一声,立即进来两个鬼子兵。田鼠弄不清龟田又弄什么名堂,只好傻站着。龟田朝进来的鬼子兵叽里咕噜了一通,鬼子兵就走到姑娘面前,从头到脚把姑娘仔细地搜一遍,结果从她怀里搜出一把剪刀。她皱眉苦笑一下,摇摇头,她正要向爹说些什么,就被日本鬼子推进屋里。

  田鼠吓得面如土色,不知说什么好。龟田穿着马靴咯吱咯吱走到他的面前:“你的,八路的奸细,死了死了!”

  “叭!”龟田枪响了,田鼠大惑不解地看了龟田一眼,就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。龟田吹了吹手枪,对站在院子里的鬼子兵咕噜一句,鬼子兵疯一样地涌进里屋,把姑娘抱了出来,就一窝蜂地向后屋涌去。后屋传来姑娘的尖叫声。龟田眯眯着眼睛,一脸笑地看着天上过往的白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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