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水清作品：找驴

　　羊角畔里，王老汉家的驴丢了，说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或说半夜，总之，王老汉家的驴丢了。畔上，仅王老汉家有一头驴，是从远在百里外的深山挑来的。王老汉家的驴漂亮哟，目若点漆，眉似墨画，走起路来，碎步纤纤，羞羞答答，叫声叭咳，憋足劲，铆足力，就像登台演出的歌星，雏驴清于老驴声。那叫声让王老汉沉醉在昔日的梦里，王老汉当驴倌时的梦里。这些年来，王老汉饭食足，衣无忧，整日晃晃悠悠的，晚上就睡不着觉。可忽一日，王老汉蓦然听到驴叫，仿佛久旱逢甘霖，他乡遇故知，他看到那驴，支楞着耳朵，卖力地鸣叫，把老天都震得忽闪忽闪的。好久没听到这叫声了，打那集上，王老汉就想买一头驴。他背着老伴儿在建驴棚，棚顶用的是德国拜尔公司造的玻璃瓦，驴槽用的是本地产的花岗岩大理石，槽沿贴的是美国产的马赛克。开始老伴也不知他鼓捣些啥，后来将驴牵来了，老伴慌了，毛绒绒的一个家伙，住在那么锃光瓦亮的房子里，太玄妙了。家人都反对，闺女儿子全反对，东邻西舍也反对。现在人家都兴睡懒觉，特别年轻人，可那驴每晨必不知趣地发出“咴—咴—”的叫声，一叫满院都响，满畔都响，沸反盈天，吵得家家睡不着觉。可王老汉一听到这暖暖的驴叫，依依的驴声，就鼾声如雷。驴治好了他神经衰弱的老毛病。这么好的一头驴，怎么就丢了呢？王老汉十二分纳闷。

　　王老汉骑着电驴找驴，他看到一个上学的女孩，就问：“姑娘，你没见我的驴？”那姑娘摇摇头，撇闪着眼睛，就仿佛问晚清的秀才电脑怎么用，小姑娘大惑不解。王老汉说：“就是长着两个大耳朵，瘦长的刀条脸儿，四条腿儿，一个尾巴……”“爷爷，是马吧？”小姑娘只见过马，在电视里，也可能她看到四条腿的毛绒绒的大物，都认为是马，指驴为马。王老汉这个老驴经纪，平生最怕遇到不懂驴的人，看到姑娘答非所问，驴唇不对马嘴，老汉一筹莫展，推着车气冲冲地走起来，嫌速度慢，一会儿又骑上电驴，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中年男人，忙说：“你看到我的驴了？”“什么驴？你不骑着吗？骑驴找驴！”老汉忙说：“吃草的，不是喝油的。”中年男人恍然大悟：“咱村没驴，弄那玩意干啥，脏兮兮的？”老汉想满村是狗，就不让我养头驴了，咱也宠一回，难道如今这世道，真的风马牛不相及，养狗的就是贵族，养驴的就下贱。狗叫，他们睡着，为什么驴叫，他们就睡不着了呢？儿子和媳妇，都催着他赶快卖掉，丢人现眼的，弄得家里骚烘烘的。老伴也说，你卷铺盖卷，跟驴睡去，真是对驴弹琴，不想了，老汉将电驴开足马力，奔向乡村大道，风驰电掣，他要去追赶那头迤逦远去的驴，就像夸父追日。这些年村人都被散淡富足的日子娇惯坏了，我养头驴咋了，驴吃的是草，不像猫狗，离鱼肉不行。

　　王老汉将电驴停在路边，看满目山清水秀，人烟如画，一汪绿油油的大草甸，在太阳底下直眨巴着眼睛，莫不是驴去那吃草了？我要过去看看，茅草地里，却见红衣绿裤，两个人在搂着亲嘴，男的，女的，天当帐子地当床，我的驴肯定不在这地方。于是又踅了回来，上了电驴，马达响了，其实，那声音比驴叫还刺耳，但现代人听惯了，尤其它一叫就吐出一口口浊气，再好的青山绿水，也一笔勾销了。王老汉想，我的驴不就吃点草吗？它妨碍谁了？人家鸣叫，有多么缠绵，多么清越，多有人情味儿。那叫声里有一种青草味、玉米味、大豆味、花生味，谁像这电驴，满身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，人闻惯了，牲畜可闻不惯。

　　王老汉骑着电驴找驴，现在讲的是速度和效率。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情味的电驴，到天黑也没追上那头呼着气喷着鼻知情又达理温顺又娇羞的山草驴，王老汉服了，鲁笨的电驴终于斗不过聪明的山草驴，它莫不是跑到大森林里？当隐士去了。晚饭怎么办？满山都是青草呀，驴兮，驴兮，何时回？青山不语，鸟语花香。王老汉骑匹电驴悻悻而归。这时他猛见家人倚门而立，他儿子已发动起轿车，一准要去寻他这个倔强的追驴人。女儿先说：“爸，你的驴早回老家了，人家那面来了电话。”老汉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，私语道：“我猜是的。”

　　毛驴在山，咴咴而鸣。老汉醒悟了许多，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。其实，现代人类骑着电驴狂奔不已的时候，一路不知丢下多少珍贵的东西，要找的岂止是一头驴。